第4章待续
于是,她总在行路的某一瞬间回头,
仿佛看着自己歪着头颅,
坐在某一块霓虹招牌顶端,
觑着叆叇世间,
也不微笑,也不皱眉,
好像一只搁浅在半空中的云豹,
忘了自己是谁。
1
任荷总是想到死亡。
那是一种微晕的摇晃,独立于死亡证明书、讣闻与葬仪社估价单之外,仿佛轰轰烈烈迁入精心装潢的新居首夜,贺客的余音与酒肴香气混杂在新屋特有的油漆味里,形成一种摇晃;或是欢爱之后,身旁的伴侣规律地发出均匀的鼾涛,只剩她留在浅眠的夜晚迷路,忽而朝睡眠的沼泽下沉,忽而被莫名的力量打捞而浮升,接着发现**流淌着暧昧的光,以为是栖息的月亮,认真看,赫然是**的、肥美的白蛆。她甚至缺乏惊栗的感觉,也不想喊醒背对她而睡的伴侣,只是安静地看着它们繁殖,拥挤地、快乐地淹没了她。
故事要求另一个故事以协助诠释,形成记忆锁链,连续地占据时间和空间,蚕食人的一生。而任荷几乎无法逆溯最初的迷恋是从哪一个时空刻度开始的。她也不能询问母亲是否在子宫时期即已察觉她对生命的质疑,是否曾听到腹部深处传来胎儿以暗码敲出“请结束”的哀求?海洋无法被取消,不管初始是以游戏或是认真的意念踏上一艘不返航的海盗船,任荷不难想象,一个站在诊所挂号柜台指挥护士、协助甫开业丈夫推动妇产科业务的强悍医师娘,不可能聆听她不想听的话。
她尝试用搜索来的知识与杂艺,梳理留在她脑海深处整个过度忧伤的孩提时期,是否来自畸形的家庭或暴力婚姻或被反锁在衣橱或性骚扰诸如此类具有统计意义的事件对儿童成长的致命影响,但任荷想不出哪一项适合用来解释她对死亡的迷恋的起源。她的父母一向很努力地在她与妹妹面前保持微笑,接近于做功德。她也不愿意质疑这桩记忆,并且放纵它继续发展细节。譬如,在碎花小阳伞的庇护下,一家四口到照相馆拍全家福,母亲特别允许她含着一颗糖,这项隆恩使得照片中的她看起来两颊丰润,非常可爱。任荷愿意尽一切努力保护这桩记忆的完整。多年之后,当她数次在生与灭的夹缝中喘息时,或多或少从这桩记忆萃取靠岸的感觉而恢复流泪的能力,愿意相信她的周围还有爱。虽然少量但毕竟还有,这让她觉得被季节放弃的枯木上也可能有小树苗正在抽长,被另一个季节收留。她渐渐明白,小户人家要经营出可让外人赞扬的幸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总是想起斯文的父亲蹲在地上拿着布,慢慢擦净自郊外踏青遇雨回来一家四口皮鞋底泥巴的情景,而收音机里流出轻快的钢琴演奏,是春天某个早晨蝴蝶绕着盛放的花朵的样子。她后来才领悟,幸福藏在微小的事物里,而且像麦芽糖自有其延展性,拉成丝即使像一条线也还是甜的。
2
叫醒她的是小货车的喇叭声,“修理纱窗纱门换玻璃”,从远而近。看来大家的门窗都是崭新的,没人搭理,又渐渐远去了。
她躺在**静静听那声音,猜测应是一个认命的中年男人录制的,讲“修理”加重语气,好像他是为了修理东西才生而为人。这么说来,一辈子低头干活也不会抱怨。这是个本领。因为低头,大约也没人真正看清楚他的长相,而他也不在乎别人用什么眼光看他吧!
写满蓝字的三百字稿纸盖在胸口,刚刚她就是这么睡过去的。不记得是第几次重阅,稿纸上端正的蓝色笔迹是她熟悉的。她在作业簿、补习班讲义、考卷上看过这秀气中带着执着的字迹,那些参考书、考卷后来传到她手上,她再怎么作答都跳不出已写下的蓝笔迹答案,得分不是一百就是接近一百。文科申论题更是如此,她根本不必思考,直接背蓝色答案。不管什么题目都难不倒那支蓝笔。有人生来就是负责解答。
她记得那些蓝色圆珠笔,笔头被一个爱思考的人当成槟榔咬出锯齿状痕迹,好像什么难题咬一咬就没了。她读过蓝笔写出《那天,我见到人性的光辉》《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等一篇篇洋洋洒洒、总是博得高分的作文,但她从未见过“总是想到死亡”的句子,打死她也不相信蓝笔会写出这种在父母老师眼中是病毒的文字。这让她掉入万丈深渊,一切都是伪装吗?书写者每天从藏身的缠绕着水草的深渊出来,穿上假面皮囊男装,做一个乖儿子、好哥哥、资优模范生,却在无人的时候化身为“总是想到死亡”的叫作“任荷”的女生。
她读下去。
任荷不得不归咎于宿慧,来自上辈子的沧桑之感,像娘胎带来的宿疾不易根治一样。这种结论无从佐证却不失为简单有力的理由。能相信玄秘思想也是一种本领,而且不见得比相信其他定理律则省力。她似乎预见人世是怎么回事,遂提早在孩提阶段确定性格基调,也提早设定整个人生的故事内容。她总是知道自己藏身的处所,时而在野兽麇集的热带草原,时而是酷雪覆盖的岩洞,时而在妈祖庙檐下一只远方来的黑燕的羽翼里。她不禁想象,如果曾经有那么一次,只要一次就好,当她午睡醒来,搂着妈妈买给她的布娃娃,坐在通往一楼父亲诊所的楼梯转角处,含着眼泪,看着候诊的陌生女人们时,有个女人来到她面前,抚摸她的头,弯腰问“小朋友,你刚刚梦中躲在燕子的翅膀里不嫌黑吗”,而不是“小朋友,不要哭,哭会被妖怪抓走哟”,她的人生会不会转弯?也许不会出现往后的发展:在时间的进程中顶着一颗过度沉重的头颅及一具拒绝转型的童话式的身躯,熟练地驾驭她所设计的各套应用软件,走入白花花的人世街头。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尴尬:人们依照她的指令来认识她,却没察觉每一套系统都是一种取消。
于是,她总在行路的某一瞬间回头,仿佛看着自己歪着头颅,坐在某一块霓虹招牌顶端,觑着叆叇世间,也不微笑,也不皱眉,好像一只搁浅在半空中的云豹,忘了自己是谁。
待续。
她记得那张照片,哥哥四岁,坐在妈妈腿上,她两岁,嘴里含着糖球由爸爸抱着。她太小,无从记忆拍照那日情景,即使后来从相簿上看到照片,也欠缺兴致多看一眼。
她也记得以前住过的诊所楼上,老式两层楼透天屋,楼下是父亲的诊所,楼上住家。从父母的房间窗户可以看见马路对面的菜市场及隐在后面露出黄瓦屋顶的宫庙,年节时总会传来鞭炮声,打算把世界炸开似的。她不讨厌硝烟味,比楼下楼上长年弥漫的消毒水味、药味好闻。往窗外探头,可以看到“钟妇产科”招牌。年终扫除时,眼皮下垂的阿桑会靠在窗边,伸出拖把擦那招牌,状似与缠栖在上面的鬼魅搏斗,她曾压低声音说,招牌上有很多被打落胎、没办法出生做人的婴灵爬来爬去,还拉她衣服到窗边:“婷婷,看到没有?喏喏,一个两个三个……八个!”她吓得尿裤子,再也不敢进爸妈房间。妈妈看到湿裤子,骂她,医生的小孩怎么胆小到像个废物。
“我们这条路上的小孩,我家婷婷最胆小最丑。”她记得妈对邻居说这话的表情。
她记得很多事情,包括那次午眠醒来坐在通往楼下诊间的楼梯哭着喊妈妈。
妈妈严格禁止他们下楼干扰诊所运作,小孩冒出来喊爸喊妈,有损医师、医师娘的专业形象。二楼楼梯口设了一道门,平时锁上,那日竟没锁。她记得自己抱着布娃娃,候诊的陌生女人过来叫她不要哭,这让她哭得更凶。后来是个胖护士过来哄她,带她回房,接着把门给锁上。她拍门继续哭着喊妈妈,不多久,门开,庞大的身影像疾风中的猎鹰,展开双翼卷起她的小身体,直接冲至房间,在她喊完“妈妈”后一把抢走布娃娃朝窗口丢去,接着一个火辣的巴掌打在脸上,大手掌捂住她的嘴,“不准哭!”
后来,诊所的业务蒸蒸日上,需用到楼上。妈妈在巷内买新屋安家,新盖大楼一层两户打通,共五个房间。她与自南部接来的中风阿嬷住左户,右户是爸妈的主卧、哥的房间及爸的书房。家变大,家人变多,也变散了。
记得很多事,但也只是记得而已。她的心像一颗按时间长大却不会成熟的瓜,欠那么一股迷人的清香。这叫什么?“笨笨傻傻”的瓜。妈妈骂她的台词从“不用心”“用点心”到“你的心被狗吃啦”“你根本没有心”“你赖在这里做什么”“你还要拖多久”,她觉得一针见血。被骂久了,也会生出抗体。
哥哥相反,他的细腻与敏锐近乎强迫症。小学时,妈妈检查她的数学作业,错得太离谱,气得朝房门丢书,骂她:“你要是有你哥哥一半用功就好。”她哭,妈甩门而出,换哥哥进来,捡起作业簿查看错在哪里,双手捧起她的脸,用手将她的脸颊往后绷紧,两只眼睛被绷成一条线,他说这方法可以快速止住眼泪。他试过,很有效。
“莫哭,士婷乖,莫哭,士承乖。”隔壁房间的阿嬷喃喃自语,念经一般。
那或许是个分界点,她从此越来越不用心,而哥哥越来越用心,除了自己的还一肩担起她的责任额。只要有人到资优班负责拿第一名就好,另一个人可以躲在普通班用彩色笔在课本上画王子爱上又丑又胆小的公主。
“搞不懂你的脑子里装什么!”妈说,翻开被她画满童话人物的课本。
她与哥哥各自找到生存之道,这两条路从此没有交集,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事。
哥哥毫不意外地上了明星男校资优班,目标清晰地朝向克绍箕裘的路走,名字里有个“承”字,还能有什么选择?大家都觉得这么漂亮的成绩不当医生简直是傻瓜,他也这么想吧。
“不走医,你以后要花多少力气跟别人解释,不是你考不上,是你没填医学系。”妈说。
爸不管事,这个家能动的不能动的都归妈管,她总是铿锵有力地分析事理,强迫别人服膺她的决定。要在这条号称诊所街存活岂是容易的,优秀只是基本配备,优异更是家常小菜,让优秀、优异的人佩服,那才算一号人物。在妈眼中,只有人物才配活着,其他的都是来混吃赖活等死的。
她就是来混吃赖活等死的。不仅来到世上的时间在妈妈的计划之外,据说,一度迟疑要不要让爸爸用他的专业亲手“中止妊娠”,但这传出去岂不是让那些等着抓把柄嚼舌根的人快乐死了,当他们餐桌上一整年的话题小菜。再者,名字里的“婷”字更出乎意料地阻挡妈妈往下的生育计划,生了她之后两度流产,诊所业务一忙,渐渐冷了生育这个心。更糟的,长相复制乡下阿嬷这边,宽额宽脸,单眼皮眼睛,一副劳动底层苦力没睡饱的面相。她也算配合妈妈对她“没出息”的论断,只肯用部分精力稳住功课基本盘,其余的沉浸在漫画与小说中,每天晚上到升高中金榜保证班报到,无非是为了花费医生爸爸的高收入,让妈妈眼不见为净省得怄气,也让自己在拥挤的百人集中营里吹冷气,安安静静地把小说看完,当作度假。没出息的人,会自己找出口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