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肚子好饿。哥,我跟你说,阿弟又跑去打电动,输十几块,我叫他不要打,他一直打……”
他没吭声,装满一壶、一锅水搁上瓦斯炉,静静地开了瓦斯,这两个总有三天没洗澡了吧,刚一进门,一身油垢臭比垃圾桶还呛鼻!
“哥,你你不要听听她乱说,我没没有咧!她偷偷偷我的钱都都不讲,不不要脸!”
“我没有偷你的钱,你自己丢掉的还说,我什么时候偷你的钱?你有看到?”
“有有有啦,昨天晚上,我睡睡觉了,你起来小小便就偷的啦,哥不不在,你就就偷啦!”
“大舌猴大舌猴黑白讲,我根本就没有!”
“你你你有有有……”
“没有!”
“有有……”
“砰!”他使劲盖上锅盖,水满出来洒在瓦斯炉上,炉火嘶的一声消了半圈。
两姐弟同时住嘴,互相给对方指责的一眼,无言地一个坐桌边、一个坐**吃着半冷的排骨便当。
他背对他们,蹲在厨房门口抽烟,深吸一口,缓慢吐雾,好似要把整个肺部吐出来,结果吐出的是埋得不够深的郁闷,故又追加一声旁人难以分辨的叹气。几只大蟑螂光明正大地在他眼前逡巡。他盯住,右手拔下脚上拖鞋,待刚吸入的一口烟喷出后将扑杀其中一只。这不知死活的丑物并不知仅有两秒钟可逃,他将烟蒂弹入洗碗槽正要动手,蟑螂已遁逃无踪。是谁指点它们巧妙地掌握他仅有的两秒钟犹豫逃过一劫?为何他从未遇上这种仁慈?
3
不,不是他,是他老爸没遇上。
高瘦的阿爸光靠祖上没败光剩下的一块贫瘠田地很难养活一家,常年至邻镇渔港随渔船出海作业,久久才回来一次。阿郎只记得他身上飘散难闻的鱼腥味,他在家的时候整座竹围都笼罩在海盐、鱼腥交糅的气味中,大麻竹的叶片顿时都像鱼群在风中乱游。晚上,他看见寡言的阿爸蹲在地上叼着烟,凑着昏黄灯光用拔鸡毛的小镊子清理嵌入脚趾缝的鱼鳞,微拱的背撑开汗衫上大大小小的破洞,也像鳞,那样子好似他本来是鱼,短暂回到陆上当人,终究还要回去有盐分的海浪里。
那寻常的一天应是年关将近大家开始忙乱之时,也是他母亲盼着讨海男人捧回钱财把旧账清掉、宽裕地采买年货给孩子添新衣过个丰年的时候。傍晚,晚炊刚开始,一队陌生人由乡亲带路来到他家。穿警察制服的两个人围着母亲不知说些什么,只见她哀号几声昏厥过去。他们协力救醒她之后立刻分派搭车方式,不顾及他还是个小学生根本没能力弄懂事情便架起他往摩托车后座一放,叫他抱紧前座警察的腰部,说是要去“认尸”。
他们被带到山边一处菅芒草高掩的地方,一辆挂着破藤篮的脚踏车倒在不远处路上,天虽黑,他认出那是阿爸的也是他借以学会骑乘的车。人声嘈杂,从田地收工路过、尖着嗓门咒骂是谁这款没天良的妇女,呵斥围观人群退后的男人声,纷纷攻击他的耳朵。接着的事他都不记得,只记得有人用力推他向前,面对地上那一团黑影,他就要看清楚时猛地被母亲捂住眼睛往她腰后一拉。他被母亲的手臂夹得发痛正要挣脱,那手臂忽然松了,伴随一声呼叫丈夫名字,母亲昏过去。他的眼睛乍从黑暗中睁开,手电筒光线下,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斜躺在凝固血泊中的男人,胸膛上插进一把断刀。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那尾以人的形象做了他父亲的鱼。
那晚,山边五六户人家都派出代表看过这个陌生人的遗容,最有可能在这区域活动的农人在热心乡亲火速查访下,没一个人能提供任何异常情节,连一根发丝的线索也没有。最后,大家异口同声推荐田边的土地公,纷纷见证它的神迹,说它是破案的唯一关键。他与母亲在土地公前下跪、磕头,围观的人群你一言我一语帮着陈述案情、咒骂歹徒之凶残,激烈的情状让人相信泥塑神像也会在愤怒下变身为持枪彪汉,为孤儿寡妇做主,下一秒钟就把杀人犯重重地摔到大家面前。
次日起,渔港那边吹过初期震惊、惋惜的风之后,接着便有一波又一波隐在称赞死者是古意之人背后的小话传扬开来。赌这个字后劲强大,起初是四色牌,接着加入骰子、麻将,传到他母亲耳里时小赌客已变成大赌徒。传言积欠的赌债是天文数目还沾到地下钱庄,但无人敢来向孤儿寡妇追讨,免得遭受嫌疑,听说自认倒霉的人遍及渔港的每一条船及隐在妓女户内的赌场常客。这传闻多少解释了这个寡言男人常年在外跑船却无法像其他讨海人一样丰收的原因。
从那时起,母亲变了一个人。
母亲喃喃自语、忽而高声咒骂的次数频繁起来,最常被骂的是生来憨傻的小弟,只会喊饿喊渴的年纪加上那么明显的痴样,在太平盛世富含慈爱的家庭里或许别有一股惹人怜爱的天真,但在这个被衰神附身、村人视作前世造恶今生报应的破落户里,只能得到“怎不跟你无用老爸一起去死”的咒语。
大约是次年中秋节前,他跟母亲依例去市场卖菜。她挑担,他骑那辆父亲唯一留下的财产脚踏车,用塑料绳缠好破藤篮,前篮后筐可装下不少菜货,颇有流动摊位的架势。
母亲坚持带憨弟一起去。
依例他们分头叫卖,流动菜贩的路线不定,大抵在市场周边活动。他脚勤,很快卖完一车又回家补第二回,待售完回到家已是午后,直接累倒在**睡到黄昏。
妹妹摇醒他,告知阿弟走失了。他冲到后院井边,母亲低着头,发丝散乱,两手机械般刷洗衣服好似木匠刨木头,喃喃自语:“真失礼,老爸没路用,老母也没路用,去找好家庭,免随我吃苦。”
他忽然心里有数,不发一语,骑脚踏车冲出去,两只脚还踩不到踏板底竟能在碎石路上飞驰起来。晚霞在天边烧得橙红,早月已升空,这时分正是倦鸟归巢的时刻,唯独他在秋风中朝向未知的暗路,他不知哪来的怒气对每个挡路的人狂拨车铃,即使前面是熟识的长辈也全然不管。
他进派出所。那些无用的穿制服警察抓不到杀他父亲的凶手,年节时只会在市场口驱赶他的车摊,此时却有一点用处。
有个警察说,今日下午五公里外有人在水坝附近捡到一个哭傻的痴孩送过来,盘问许久,连住哪里、家中有谁、父母叫什么名字都讲不清,忽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老爸被坏人杀死了。翻查旧案,猜测跟去年那桩悬案的苦主有关,有个警察骑脚踏车带他去碰运气,刚出去没多久,动作快一点,说不定追得上。
他拦住他们,那警察松了一口气反过来称赞他够机灵。待办好认领手续,夜已黑透。警察给他们两个黑糖馒头,憨弟三两口吃完一个,他把手上那个也给他,也吃光。走出派出所,他向警察致谢,心里原谅了他们无能破案、驱赶他的菜车等种种积怨,而且坚定地想要做一个好人。
憨弟吃饱也放心,回程路上顿时困眠起来。他不敢骑改用牵的,让他趴在坐垫上酣睡。途中,不止一次停下来看他那张无邪的脸,能这么无忧无虑活着是一种天赋。他想起有一次午眠,被憨弟弄醒,他左脸靠近太阳穴有块拇指大的暗红色胎记,憨弟趴在**抠它,下手不知轻重,弄痛他。他被弄醒很火大,一拳挥过去:“笨喔,老爸老母给你什么就是什么,这是点油做记号,抠不掉的啦。”挨了一拳的憨弟哭了起来,他忽然一惊,天生傻也是父母给的啊,到底谁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