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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老姐妹(第2页)

“交‘懒捧油’,眼睛要睁亮咧,莫像你妈妈,多少人欲给她做媒,伊自己千拣万拣,拣到一个勤劳吃、懒惰做,还爱赌博……”

哇啦哇啦一大串,越讲越顺嘴。孙女的嘴又嘟起来。

阿鹅嬷的论述方式很固定,只要碰触到关键词“赌博”“好吃懒做”——其实只要提“男人”——不管什么剧情,她都可以进行绕道手术绕到那个没出息的“前女婿”身上,接着提出警世箴言:“人讲,嫁到臭头尫(丈夫),有肉又有葱,嫁到赌博尫,整厝内空空。你那个老爸口袋空空,总有一天会来找你,你不要傻傻地卖房子给他去爽爽花,知道吗?”

“知道啦,你每次都讲这些。”

既然阿鹅嬷叫她没事不用常来,孙女很听话,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

阿鹅嬷真的这么想:“莫浪费时间在老岁仔身上。”其实是花了一些力气教会自己这样想。女儿死后她痛彻心扉地反省,一定是心肝女儿放不下她这个老母,那几年她心脏病发又跌倒伤到髋骨动手术,为了省钱坚持不请钟点阿嫂来做家务,女儿每周台中台北两边跑,直到她身体稳定,这当中那个“死人”不知怎么为难她给她气受,一定是蜡烛两头烧落下病根的。她一直后悔自己当时为何看钱那么重,把女儿累成这样,想起来还会扇巴掌教训自己,到了吃饱等死的年纪,她才不要换孙女挂心她。

阿鹅嬷扶着助行器还能自理,院方也鼓励住民一定要做“胡自强”“陆小曼”。话说有一次,院方请大学银龄关怀社团来教健康操,顺便请职能治疗师倡导“保密防跌”——保持骨质密度、防止跌倒——老师在白板上写两个名字,叫阿公阿嬷要学“胡自强”“陆小曼”:“胡自强”就是那个胖胖的台中市市长,意思是凡事要自立自强;“陆小曼”呢,老师还没解释,底下扑来乱七八糟的声浪:

“胡自强他太太出过车祸?”

“是啊是啊,他好像有中风,要学他什么?”

“人家复健得很好,看不出来,复健很重要。”

“陆小曼是谁?”

“陆小曼是胡自强的太太啊?”

杵在旁边的大学生忍不住出声平乱:“陆小曼是徐志摩的太太啦。”

“徐志摩是谁?”

“徐志摩是陆小曼的先生啦。”另一个大学生抢着说。

“陆小曼是谁?徐志摩是谁?”

终于有一个脑袋瓜清楚的大学生打破循环,说:“徐志摩是个作家,后来摔飞机死了。”

“哎哟哟,阿弥陀佛喔!”一个阿嬷手持念珠,立刻念佛号。

另一个说:“摔飞机,咻一下就没了,快死,这也是一种‘胡报’(福报)。”

老师用力拍拍双手,总算把阿公阿嬷涣散的目光聚集到她身上:“陆小曼,就是走路要小小步哟,慢慢来哟,才不会跌倒哟。”

阿鹅嬷记住了,很坚强,每天都做“胡自强”“陆小曼”,凡事慢慢来,慢慢起来、慢慢站稳、慢慢开步、慢慢坐下。既然动作变换之间都要慢,也就养成自己配乐的习惯,不是“哦”一长声就是“哎哟哟”三短音,反正碍不着别人,自己觉得热闹些好像左仆右婢跟着。声音太重要了,尤其当你的室友是个过度安静的人时。三年前她入住,曾担心室友太吵干扰她喜欢清幽的习性,没想到比她晚几天搬进来、小她几岁的阿喜嬷越来越安静。刚开始还好,能聊几句,阿喜嬷个性内向,要把生鲜的家常话炖熟总要几天,那没关系,反正老人多的是时间。等到越来越熟有说有笑了,阿喜嬷却中风,整个安静下来,好像声音被强盗抢走,连睡觉都不打鼾。声音很重要,无法靠别人只好靠自己,还好这一点是她的强项,声嗓还算有力。

阿鹅嬷把刚刚看护拿来的心脏病药吃下——其实有时偷偷把它吐掉,她喜欢吃糖果不喜欢吃药——去浴室梳洗,出来时发现看护忘了把窗帘拉开,这是每日标准动作,可见看护今天心不在焉。当然阿鹅嬷不会去投诉,可是能够一大早发现他人的小瑕疵就像池边番石榴树掉下一颗番石榴发出“咚”般,整个早上变得不一样,让她的精神也得到振兴。扶着助行器慢慢踱到窗边的路上,同时发表一小篇评论:“没拉起来,室内暗蒙蒙,点灯浪费电,出一下手拉起来,是不是就光灿灿,人看起来也元气。”拉开少女风的粉红碎花窗帘,八月阳光像武侠片,满天银刀子飞来飞去,倏地把室内挑亮。

“你有没有吃饱?”她问阿喜嬷。

每天早晨这时候,当她扶着助行器朝窗户蹒跚而行时,总会问她吃饱没,移到窗前先到她床头边仔细看一下,要知道对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这段路等同于奔出自家竹围到目光所及的邻厝去打招呼那么远,虽然阿喜嬷没响应,但她相信她都知道,也等着听这一声招呼。这句话,像古早时代甫从路头走出来、打算到镇上市集逛逛的少妇对河岸洗衣的另一名少妇的招呼。没什么大意义,却家常到不可或缺。女人的日子捶过来压过去,都是烧锅举爨、养家糊口的重活,一下子这辈子就被碾得碎碎的,只有少少的空隙能够迎着让人放松的野风。

今日因急着去拉窗帘,次序颠倒,阿鹅嬷拉好窗帘才回身移到阿喜嬷床边,路途更遥远了些,有点喘,坐在床边椅子上,一口气调理了一会儿。阿喜嬷总是盯着天花板,这栋楼有岁数了,天花板被时间画成一幅有山有水的小品风景,整栋楼五十多个老人,说不定只有阿喜嬷最懂天花板图画。依照规定,原本中风后不能自理的她需搬到长照区,但阿鹅嬷跟她有感情了,“情同姐妹”,她是这么对院方及阿喜嬷的儿子、媳妇说的,负责这间房的八卦看护也觉得阿喜嬷乖乖地蛮好照顾,既然大家都赞成便照旧,有状况再来调整。

“咱的日子长长短短谁知道,住一起,我看得到你,人家有没有照规矩给你照顾我才知道,你儿子媳妇住那么远,一年能来几次,你讲对莫?”拍板定案那天,众人都走了,阿鹅嬷附在阿喜嬷耳边小声说,好像两个情报员讲天大秘密一般。

阿喜嬷难得发出一长串声音:“噢哦,我咕唷嘟你蓦墨,得得喔喔哀……”

“你欲讲啥,我都知道啦。”阿鹅嬷说,拍拍她的胸口,顺便帮她擦口水。

现在,她摸摸阿喜嬷消瘦的脸颊,叹口气:“你要多吃一点,要不要吃布丁?”有时阿鹅嬷会喂她吃布丁。两人四目对看,阿喜嬷嘴里发出咿呜咕噜声。“吃不下啊?好啦,刚吃过早餐吃不下。”孙女虽然少来,每个月都会网购一堆零食叫宅急便送来,两人的货源极为充足。接着,阿鹅嬷嘟嘟囔囔发表评论:“天气热,被子给你盖这么密,是欲把你热乎死喔!”随手替她掀开一些,虽说室内有空调保持稳定温度,但窗外阳光这么烈,照进来一下子就升温。别以为照顾卧床的人很简单,她是不会动不会讲但不是没感觉的木头石块,冷冷热热的变化都要预先帮她设想,要不然她热到包着尿布、蓄着尿液的臀部流汗,闷湿久了长疹子,一旦红肿破皮,接着就发炎变成褥疮。阿喜嬷瘦,长期卧床更容易病变,这点阿鹅嬷很清楚,她的Yukiko后来瘦到剩一只骨,屁股没肉,皱皱的皮肤常发红。她想起这事就心底艰难,那时替Yukiko洗澡,一面抹沐浴精一面叹:“你怎么这样瘦,阿母割肉给你,阿母割肉给你!”洗到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帮阿喜嬷弄好薄被,阿鹅嬷慢慢站起来,一面用话语“哎哟哟,快死不老、快老不死哟”鼓舞自己,好像激烈的运动比赛场边,妖娇的啦啦队小美女跳大腿舞鼓动男性的肾上腺素一般,卖力移了六步,来到窗前。

这间房在二楼,面对还算宽的街,从窗口望去是一条狭仄的菜市场长巷,蔬菜水果摊、每样九十九元的家用杂物铺,还有幼儿童装店……大多数女人生命中总可以找到几处市场是从年轻逛到年老的,从一把蒜头到一颗高丽菜,从帮小宝宝买围兜到帮公婆买防漏尿护垫布,一生就像一条结结实实的大白萝卜,转眼间被刨成丝,下锅一煮烂成萝卜泥,连用筷子夹都不能够。锅铲执久了,手臂还念旧的,阿喜嬷还没中风前,那条右臂总在寤寐之间挥动。隔床的阿鹅嬷浅眠,歪着头看,数清楚是三菜一汤,才微笑躺下。第二天问她:“你昨夜在炒什么菜?”两人谈起厨房的事立刻变成三头六臂的灶头女神龙,你公我婆、祖宗三代都能因年节祭拜的牲礼习俗串出来。“哎,原来白斩鸡要先抹糖再抹盐再去蒸,可惜现在才知。”颇有相逢恨晚之感。“唉,咱那口鼎的执照给人吊销去喽!”阿鹅嬷说的是弄锅舞铲的日子已被没收了。

对街一楼是一家棉被店,差不多这时刻,约莫五十出头的老板娘会骑摩托车来。一眨眼,铁门拉上,床包、枕头套堆在门口平台招揽生意。倚在窗口的她回头告诉阿喜嬷:“有听到莫?你媳妇把铁门拉起来喽。”

穿梭于街道的机车声像开山刀劈掉行人耳朵,但她相信阿喜嬷跟她一样清楚外头世界何时开门何时打烊。杵在棉被店门前几步处,鹅肉摊已伺候过几巡早客,不外是空腹出门的妇人携着小孩叫一碗米粉汤、切一碟鹅肉;或是菜巷小贩大清早批菜不及填腹,此时补个早顿。太阳白晃晃笼着这条菜市场小巷,有烟有雾的,载货、提篮的,打伞、戴草帽的,叫卖、聊天的,无一不在八月骄阳中浮浮漾漾,那种鼓噪的温暖有一种升腾的力量,慢慢从鹅肉摊两口滚锅开始,像热气球一样颠颠****往上浮,掠过“长兴牌棉被店”斑驳的招牌,顽皮地往她所倚靠的这栋大楼飘过来,仿佛伸手可以抓一把嗅嗅看,饮食世间的油炸味、人情世故的腌渍味,有油葱酥有辣椒酱,香得叫人眉开眼笑。她看得乐晕晕的,就像当年她拿钱给雪子,让他们夫妇去台中开小吃店,她大老远看见店门系两球菠萝红彩不禁提声叫“Yukiko喔”一样,有什么可以阻挡胖硕老妇沿路叫女儿的快乐,何况是疼入心的独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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