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雪破涕为笑,适才的怒气消了些,忍不住低声唤:“以宽以宽以宽……”
这一叫,地动山摇。
“雪儿,我需要你救我,一起晚餐好吗?如果你不方便,我也可以理解。今天糟透了,不知道怎么搞的,碰到最好跟最坏的时候第一个想到你。你在地狱有没有想到我?”
“没有。”米雪答。
两人同时笑出来。当一个男人开口说我需要你救我时,女人很少会拒绝。米雪答应晚餐,但要先给她时间处理公事。
方以宽不早不晚的电话顺水推舟给了她一种感觉——伤痕累累,被铺天盖地的累攫住,不想鏖战了。
回到办公室,米雪扫过年轻同事们的脸立刻知道老巫婆已经先下手为强把消息放出来,给米雪造一个回不了头的势面。两位年轻同事站起来迎她,纠着眉:“头儿……”米雪答:“现在开始不要跟我讲话。”
往下一小时,她以迅雷速度打好辞呈越过企划部经理直接寄给总经理,做出职务清单及交接表,发电邮给重要的合作对象,最后用十分钟召集组员告知辞职决定。她叮嘱每个人要做好手边的工作,强调她仍会关注正在提案的案子,有任何问题可以找她协助,因为这些关乎他们的业绩与奖金。
“平常心,大家都在江湖转,迟早会碰到。”米雪对他们说。
3
六点五十五分,米雪进一家鞋店,买了一双高跟鞋,穿着新鞋去见旧人。试鞋时,米雪一度胆怯,按了电话号码想取消。米雪无法思考到底是他需要她去拯救,还是即将灭顶的自己需要抓住一根稻草?见吧,当作去见一个好久不见、未曾好好说再见的老朋友,今天够糟了,还能更糟吗?
在一家叫“回”的餐厅,方以宽先到。两年不见,除了头发变长,仍是老样子,穿着细蓝条纹衬衫卷起袖子——米雪喜欢看男人穿细条纹衬衫,当年在一起时帮他买过几件——黑长裤,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还是那副公司负责人该有的简约、权威又不失亲和的外貌。看到米雪,弹簧似的站起来,展开双臂直接拥抱她,全然不顾虑分手两年的旧情人是否应该先礼貌地询问对方的意愿。
“很想你!”
十秒钟紧紧地拥抱,好像一年那么长,好像这一抱就不想放手。
“怎么回事?我要从哪里开始救起?”才坐正,米雪问。
“这里。”以宽捂着心,深深望着她,“别管了,还不是家族老问题,可能免不了走司法途径。雪儿,你脸色不好,怎么回事?”
米雪的火气蹿升快烧到天花板了,把今天下午的情节说一遍。
“她还有脸说:你在我心中比我自己还重要。”
“她怎么抢了我的台词。”以宽含笑。
米雪瞪他一眼。
以宽毕竟比她长五岁且是个经营者,说:
“老板不会付高薪请一个没用处的经理,她能在五分钟内激怒你,二十分钟内让你自动辞职,这本事可大。把她的电话给我,我想请她当首席顾问,帮我把一个麻烦人物处理掉。”
米雪瞪得更大:“天下的老板都一个样,你们这些万恶的资本家。”
以宽意识到说错话,立刻道歉。他没忘记当年两人之间的矛盾之一,是一个习惯性从经营者角度思考,一个永远站在劳方。
“说个笑话。”以宽有意灭火,“有个人被聘为顾问,找印刷行印名片,送来一看,印错了,印成‘顾门’,打电话跟老板说,你印错了,少了‘口’。老板说抱歉抱歉立刻给您重印,送来一看,印成‘顾门口’。”
两人大笑,差点打翻水杯。米雪浮现自己坐在椅子上“顾门口”的样子,更觉得逗趣,一个人能自嘲表示站在比事件还高的位置,这事就伤不了他。
以宽说:“小池塘,容易功高震主。”指着自己的心脏位置,声音放软:“辞职也好,这里需要你顾。”
米雪抹了抹眼角的笑泪看着他,这男人现在安的是什么心啊!
“顾不动了,你的心太大,说不定也太挤。”
“大是大,不挤,人口管制。就怕你还要顾别人。”
米雪没吭声,抿着嘴笑。熟悉的言谈韵律感回来了,他喜欢迂回侧进,而她善于迷宫藏芳踪。好像两年之隔只是打翻一杯水、擦干桌面的时间而已,非旧情人见面应有的距离与礼节,这不是好现象。
4
泡在添了熏衣草香氛沐浴盐的浴缸里,米雪全身仍无法放松,头不那么痛,却是盲目且茫然地乱转。两周没回去看瘫痪的父亲了,一担子丢给住在家里没上班的姐姐照看,虽然请了外籍看护,姐妹俩已濒临破裂边缘。今天没进办公室,想必流言四窜,被扣上贪污舞弊的帽子,不摘掉,哪家公司敢要她?昨晚,以宽重新进入她的生活,往日被冰封的最甜美的部分都回来了,但现在甜美变成烦恼。
此刻,他正在客厅关注NBA总决赛,他是科比·布莱恩特的铁粉。湖人队今天战况不佳,守着电视观战的他不时哀声连连,更重要的,刚刚问她两遍“昨晚去哪里”。
能告诉他昨晚发生的事吗?
米雪不想说谎——感情世界一旦需要说谎,意味着战争快来了——米雪厌恶别人欺骗她,也要求自己不可当一个“说谎犯”,若是,就算对方未察觉,但自己知道在形上层次践踏了人家,就有罪。当她沉默,通常就是对他方猜中情况的默认。
浴室地上掉了两片花瓣,米雪拾起,用沐浴精打出泡泡堆,将花瓣放在上面吹着玩,花瓣吹落。这么无边无际的午后应该来点特别的,一杯特调酒——像昨晚——或是带着日晒果香与花朵风情的耶加雪菲咖啡在舌尖回**,把感官带进阳光灿烂的花园,她因此忆起那家文艺气息浓厚的咖啡小店“牧神的午后”。
德彪西《牧神的午后》曲子,创发自马拉美的诗《牧神的午后》:
在一个燠热慵懒的夏日午后,
半人半神的牧神从蜷卧的浓荫底下悠悠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