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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回(第1页)

第7章回

他站在窗边,望着底下的车流,那是回家的灯河。

窗外是夜晚已然降临的台北天空,

自高楼远眺,月牙高挂,灯火已亮。

这是个适合把心打扫干净、乖乖等待的良夜,

适合用来推算御驾亲征的“女王陛下”大约何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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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雪不肯说昨晚她去哪里。

今天也是个狗屎天,从进门开始就不顺。她从皮包掏出钥匙打开铁门,“啪”的一声,关门时钥匙掉落瓷砖上,把自己吓一跳,一抬头,看到陈辉信坐在沙发上,隔着纱门,也看见他背后墙上的陶艺大钟——三点四十五分。这应是他上班时间,当然,也应是米雪的上班时间。对上班族而言,下午三点四十五分,除了喝一杯提神咖啡击退倦怠感之外不具任何意义,钟面上的一个表情罢了。但从昨天下午六点三十分起,米雪算是撕掉“上班族”外膜了,这时刻显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用来做什么都可以,不做什么也没罪。虽说如此,心是浮的。

米雪穿了双黑灰双色的新高跟鞋回来,旧的扔给皮鞋店。昨天搭出租车至餐厅赴约,下车地点正好是鞋店,还有五分钟空档,对一个心情**到谷底急需被拯救的女人而言,五分钟不能挽回颓势,但拿来买一双鞋绰绰有余。试穿后才买,新鞋却咬脚,好像鞋也跟她作对不愿被她穿,脚后跟磨破皮,每走一步就痛,穿新鞋也要像驯野马一样吗?这让她厌烦。

米雪想起有一次被新鞋磨脚,抱怨“穿鞋是人类最愚蠢的发明”时,陈辉信看都不看,“嗯嗯”两声清清老烟枪喉咙,来一段隔岸观火的评论:“你大可不穿,人类社会只管你的‘头’不管你的‘脚’。又爱买又要抱怨。”他没这烦恼,一年四季大多靠一双勃肯罗马鞋打发,鞋底滑了换底,久穿不烂。

他说得没错,女人就爱逛鞋店,不买鞋不是个正常女人,鞋柜里都是米雪的鞋,四五十双。有一回他把湿答答的塑料雨靴塞进鞋柜,米雪气得跟他冷战三天。

“好好好,我的鞋不放鞋柜可以吧。”从此更没烦恼,鞋散放地上差不多是畜牧业风景——拖鞋、球鞋、凉鞋、雨鞋,总还要一双可以穿去正式场合的皮鞋吧,风吹草低见牛羊,一出门不小心会被他的猪狗牛羊绊倒。米雪爱买鞋不代表她不管鞋,最恨不把鞋子两脚并好的人。她有个怪癖,从散放的左右只鞋用一支虚拟的笔把主人的肢体状态勾出来,一地的陈辉信的鞋,在她看来就是立法院主席台前正在扭打的政客们的蠢样。

米雪坐在阳台长椅上脱鞋,裹着丝袜的脚板重新踏上瓷砖时,一股舒畅的凉意从脚底上升,脚后跟一片肿红。这个问题应该辩证地看,愚蠢的不是发明鞋子的人,是穿鞋的人。

屋子非常静,静得可以听到电风扇摆动的声音,或者应该反过来说,风扇太吵,吞噬了静巷该有的宁静。隔着纱门看他,事实上看不清楚,烟雾太弥漫——说了多少遍不要在室内抽烟,他有个该被铁锤敲死的坏习惯,边走边抽烟,三十坪房子能有多大,哪禁得起喷,立刻变成毒气室,连厕所都是烟味。她在家时,他克制些,跑到阳台抽;她不在家,可美了,以为自己躺在无人海滩般自由。他说过,众多手足中的老幺从小口欲期不满足需要自我补偿,你就不能忍一忍吗?

她听到他吐烟的鼻息,声音也有表情,比脸部表情还瞒不了人,那浓浊的鼻息裹藏叹气。新鞋的皮面湿了,照说应该塞些纸巾除湿,但她此刻没这心情。看天色这雨还不到收尾时候。这几日,梅雨季刚过,又有移动性锋面掠过北部海面,云系发展迅速,带来连续数日的阵雨与雷雨,空气中散布着潮湿,走到哪儿都拖泥带水,连他的叹气也湿漉漉的。忽然,楼下响起烦躁的摩托车声,不熄火的骚扰,邮差按门铃喊叫:“吴雪子挂号!”无人回应,不耐烦地再揿一次:“吴——雪——子挂号!”一蓬黑烟自排气管冒出,三楼高还闻得到臭味。

叫魂啊?这么凶!米雪猜测住二楼的房东雪子与她的老妈妈应该不在,朝下喊:“你等一下,我帮她收。”套上拖鞋奔下去,立刻感受脱下磨脚跟的高跟鞋竟如此轻快。邮差认得她,抱怨这一家老是不在。米雪猜测她们可能上医院去了,没说,对一个烦躁的邮差不需要让他知道太多。每个人单调且平凡的日常事件对他人而言是风中残叶,告诉不耐烦的人只是玷污这事件仅有的一点苦恼人生的光泽而已。米雪告诉他,下次碰到这种情况按三楼门铃,若她在家可帮忙代收。进铁门,把挂号信放在鞋柜上,提醒自己记得晚上拿下去。米雪没把握会记得,头从昨天下午开始痛,脑内积存各种新鲜的、腐败的事项,像六级地震后超市货架倾倒、货品散落地上,不大可能二十秒后还记得那封信,更何况要持续到晚上。

手机响了,米雪拉开提包拉链,不是她的手机,是屋内的,她因此看到皮包里那张写了字的杯垫。昨晚那家餐厅叫“回”,杯垫上的回字做成外圆内方象征俗称孔方兄的古币造型,颇具设计感。“回”上下添了字,米雪又看一遍,笑着收好。陈辉信按熄烟起身去接,讲了一会儿,声音放软还挟着呵护式的轻笑。故意笑给她听的吗?听不出跟谁,不像公事,应该是个女的。米雪很早就发现陈辉信的声调会变,一只声音的变色龙,跟男性讲电话的调子像吹军乐曲法国号,跟女性是拉小提琴。杂志社女生都叫他“信哥”,说他是带来和平的“信鸽”,恶心一点的叫他“信葛葛”,还拖尾音。一个被叫葛葛的大男人怎么凶得起来?自然声音放软放松放傻,任人宰割。这是声音的厚黑学,她叫不出来,虽说他长她一岁,叫哥当然,她还是叫他“信”或“陈辉信”,公事公办的感觉。来电的一定是女生,米雪的音感很灵,判断十之八九正确,而且是个不寻常的女生,因为她听到他说:“好好,老地方见。”米雪问自己:“何必在乎谁来电。说好的,就算外面天塌下来,谁也不要管谁。”

米雪蹲下来把散放的拖鞋、皮鞋依大小一只只归队排好,好像家族聚餐。湿了的新鞋放在阳台铁架上吹风,架上好几盆盆栽都是他那卖花的姐夫送的,缺照顾,干的干,枯的枯,看不出原来是什么花,可见万事万物枯了就一个样。都说该找时间清一清,说完就了事,搁下去看能不能搁到残花旧盆自动粉碎那就省事了。

米雪推开纱门,进去。

“回来了。”他把双脚搁在那张樟木荷叶形矮凳上,左脚拇指的灰指甲看得特别清楚。

“嗯。”米雪看着他的脚,不发一语。那矮凳是平日她放杯子的小茶几,放吃喝的,不是放脚,奇怪,这两者很难分别吗?昨天下午,这矮凳在她的办公室生涯最后一小时扮演了关键角色,怎么,现在还要再扮一次吗?

“买新鞋了?”

“嗯。”

“说好我陪你去买鞋的。”

“有吗?”

她听到打火机“哗”响,烟丝着火的“嘶嘶”声。他不避了,当她的面在室内抽烟。“你就不能忍一忍吗?”想起他说过的,好,忍,忍一件跟忍两件没差别,径往卧室去,一床混乱,他盖的薄被像锅里煎坏的蛋皮,她的被子叠得方正却掉到地上。米雪此刻需要洗浴,她闻到衣服上沾染太多冤亲债主般的难闻气味,渴望站在瀑布下让水柱冲洗,顺道把脑内两条蛇一般蠕动的痛感冲掉。

米雪看到浴缸里有一大束捧花:十朵白色与十朵粉红玫瑰,用深绿浅绿双色纸包着,系以金色蕾丝带。看来像被他丢入浴缸,包装纸湿了,有几朵花萎了。

米雪先把整束花放入花瓶,打算洗过澡再整理。

“这谁的?”

“跟我姐夫拿的。”陈辉信答,眼睛看着体育频道,NBA总决赛。

“昨晚去哪里?”

米雪没搭腔。

“昨晚去哪里?”连续问两遍,这不寻常,意味着他非要到答案不可。

“没去哪里。”米雪不想说时就会给一个空信封般的答案,“我要洗澡。可不可以请你不要把脚放在凳子上?”

他反射式地把脚缩回来,还没缩全,又放回去,这下搁得更直,附送一句:“我出钱买的,需要你同意吗?”

“不需要。”米雪觉得好累,呼吸累,说话累,思考累,吵架更累。

其实,一个人若狠了心要做什么,哪需要谁同意?“老巫婆”要开铡就开铡,也没经过她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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