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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花(第1页)

第6章花

他早就习惯人来人往、潮起潮落的日子,

任凭岁月在他眼前把冬天带走、春天送来。

闭着眼,看开也原谅,

恶作剧的岁月曾经像一只野猫扑向他,

留下花一般的泥巴印。

1

夜市巷口一把矮凳上,沈昌明坐着,不动。

这几天碰上寒流,比入冬来的任何一天冷。人都不出门,街道上原本川流的车辆在冷寒中也缩头缩尾起来,偶尔一两辆车疾驰而过,把街心的破报纸、塑料袋吹得漫天翻滚,更见冷清。只有机车划过时才显得活络些,不过,那呼啸的尖鸣声,在冷得半死的冬天听起来像阎王殿奔出来的厉鬼。

对南区这个历史悠久的夜市来说,情况好些,不只见得到人,而且还挤得很。才下午四点多,红砖人行道上已有两排大大小小的塑料布铺着,都是占位置等着开卖的。有一两条塑料布被吹到马路上,立刻有人跑去捡回,不知哪来的砖块就这样镇下去,接着小货车运来一大捆衣物,往上面摆开,不用拉铁门放音乐,一喊,路人靠过来,挑好、包起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走了一个又来一双,人潮越来越多。年关近了,否则这么冷的天,实在不适合抛头露面。又有人从小发财车拖出一包鼓鼓的货物到路旁来,才转眼,卖鞋、包包、衣服、饰物的把路都占满,只留中间一条缝,叫行人排队前进,顺便赶一场夜市博览会。管它刮风下雨,就算飘雪下刀子,生意还是要做,年关近了,现金才是王道。

人行道边岔进去是一条窄巷,原本散着乱七八糟的违建户,后来被建商收拾干净,巷子变宽,接着搭起工寮,圈起一道围篱竖起广告牌,轰轰烈烈大兴土木,打出广告要盖惊天动地的顶级大厦。可不知怎的,挖土机、大卡车、工人进进出出大半年,突然间安静下来,都睡着似的,迟迟不见大厦冒出来。消息灵通人士解释,建商财务出问题,公司高层这个掏空、那个讹诈,这个失联、那个出国,买预售屋的人去闹,永远只有工读生出来接待,只好组自救会聘律师寻法律途径解决。大楼没冒笋,工地成了野鸟戏水的生态池。既然售屋、买屋两造都忙管不到这儿来,于是就有人加以利用:沿着围篱摆上各色鲜活花卉、盆栽,齐齐整整的,**一排,马拉巴栗树摆在一块儿,万年青一截一截地养在水桶内,仙客来、海棠开得奇艳,靠近巷口人行道的是梅花、水仙,摆在青瓷浅盘里的水仙茎上扎了圈红纸,年的感觉就这样张扬起来。这一队花树活泼地从巷子往路口延伸,小花园似的,路过的人总要停下脚步欣赏一番。想买花的,左看右看没见着人,扯喉咙叫:“老板,老板?”

沈昌明跷着腿,凳子矮,跷腿的姿势有些下陷,双手交握搁在膝头,棕色鸭舌帽压得极低,像在沉思又像在盘算什么,那模样让人想到间谍片电影,下一秒应该交换情报而不是把你要的花包起来。听到有人叫,他慢悠悠地站起来,藏青色雨衣上布了泥印,干了就像猫爪花纹,好像岁月是一只有攻击性的野猫,在他身上抓了又抓。宽大领子被风吹得翻动,像两把荷叶扇,把风扇进颈子里去。他朝喊叫的人走去,步履缓慢,好像刚走了十里路那么累。

“老板,这水仙怎么卖?”很花哨的一位胖妇人蹲下来看,浅盆里养着二十多株水仙,每一株都被她拉起来数过花苞了。

他伸出三根指头。

“这么贵?那边才二十。”

“我的花好。”低哑的声音,慢条斯理的,带着习惯性的冷静。

那女人托着蒜头似的花端详,用手指捏了捏又拉了拉,一副买菜的架势。沈昌明看在眼里,冒了火苗,但他今天不想吵架,便忍住。胖妇挑了许久,每个花苞都被她的手指**过了,末了,弹了弹指缝间的泥屑,很委屈地说:

“好不到哪儿嘛。”哼一声,走了。

他把水仙花重新理好,手势温柔像安慰受委屈的人。回到老位子撩起裤管,取出一块酸痛贴布贴在左膝头,两手在胸前交叉,又不动了。

沈昌明原本摆摊的地方在另一条窄巷,人流稀疏,移到这里开阔些,但吵闹。在他前面人行道上有两个摊,一摊卖睡衣,另一摊卖大衣——一根铁条上挂满大衣,生怕别人不识货,挂了一件全白的雨衣在树上,朱红的字:“海关充公,外销日本大衣,亡命大甩卖!!”那两个惊叹号尤其惊人,风飕飕的,白衣一晃,像吊死鬼长长的舌头。一到黄昏,挤满各式各样的女人,倒不是白衣血字的效果,而是禁不起两个大男人手持一截竹竿敲打硬纸板,命案似的嘶喊:“先生小姐小弟小妹,尽量看、仔细看,破产大甩卖,通通九百块,买到像捡到——好,包起来!”腰带上系了一包塑料袋,怀个怪胎似的鼓在腿侧,像要临盆。钞票当然塞在另一侧,也像个瘤。

睡衣的生意也不差,跟大衣打擂台。那边的女人买了大衣,自然要过来瞧瞧睡衣。“纯棉的啦,一律两百八。”没有人规定穿了大衣可以免穿睡衣,白天穿大衣出去风风光光,到晚上脱光光,总得找件睡衣穿。有些女人身上的衣服裹得太厚拿不准尺寸,便一件一件地脱,脱到适可而止,抓一件睡衣往头上套下来。

“哎呀老板,太薄了,你看你看。”

“不会啦不会啦,家里穿的,薄才好哇。”

有些话一语双关,当街更衣的女人自然懂。

那两摊抢去不少风头,相对的,他的花就冷落了。

沈昌明一向做整天生意,除了补货到下午才卖之外,刮小风下毛毛雨都准时坐在那把凳子上。白天,地摊没出来,自然他的花最受人注目,所以,他也习惯七八点钟就收摊。不过快过年了,晚上人特别多,他也想趁年节多做些生意,总要熬到十点多才肯收。偏偏最近一连几天寒流——太冷太热都不是买花天,热得要死,拿着花累赘;冷得半死,手躲入口袋取暖也不宜拿花——生意清淡,看看没什么人,干脆早点收摊。

他从巷底拉出车,这车是向做回收的邻居顶的——病了做不动,半卖半送给他——虽然旧,载花倒很方便。他一盆一盆地把花搬上车,长花园突然变成方块,总有些不习惯,尤其今天卖得不多就显挤了。他把挂在废弃工寮墙上的花肥连墙角的塑料花盆一并收上去,最后把凳子也收了。家离这儿不远,来回需运两趟,路人都规矩,没人偷花。

他踩着车,一上一下地颇吃重。夜市的喧嚣在他后面沸腾着,不断地干扰他却又与他无关的样子。他的世界都在小车上,花卉像他的亲族,每一盆都经过他亲手整理,只差没帮它们取名字报户口。这当中有不少是他私心喜爱的,当然留不住也不能留,要是卖花人舍不得花,还做什么生意?这种两难情境他习惯了。起初,他过不了这个槛,花费心力把盆栽整理得千姿百态,明明知道第二天最有机会卖出的就是这盆,基于赏爱多留它在身边一天,但多一天又能怎样?后来,他变成看人卖花,他赏爱的盆景价格因人而定,若是举止温文、言谈有味,他自动降价还附送花肥,要是看不顺眼,就说这盆已经被订了。卖花兼看人,好像在市侩江湖里寻觅知音,美则美矣,然而有人这样做生意吗?明摆着跟钱过不去,果然,赚得温饱没问题,要想致富,门儿都没有。

家离这里不远,老旧小区靠小山丘边有一块闲置空地,被没公德心的人堆满废弃物。沈昌明花钱整顿成花房,放置花卉盆栽,也成了忘忧解闷的处所——一般男人在外拼搏,本就应该有个小基地喘息,更何况是他——开了门,把花卉盆景一一搬置妥当,锁上花房的门,门上贴着春联“人在花中便是仙”,他每见一回就伸手抚平一回。那是前年一个向他买盆景的中文系研究所男学生写给他的,这七个字写进他的心坎弯弯曲曲处,给他无比的滋润。总想着最近要是能再碰到,央他再写张新的,这张贴久了被雨打糊。

锁好车,把雨衣、帽子搁在车把上,家就在拐弯处一楼。推门进去,室内漆黑,他开灯,客厅灯管一闪一闪地刺眼,关了,改开餐桌上头的灯。

餐桌上盖着绿色纱罩,底下有饭锅和两盘菜。两把椅子像吵过架,东一把西一把,另两把在沙发旁,刚好补了缺。三人座咖啡色塑料皮沙发,最右边破了洞,弹簧露一半在外边。沙发上一堆未叠的衣服,衣架上夹子都还咬着。茶几底下堆着报纸和水电费收据之类的纸张,茶几上散着电视遥控器、没吃完的零食、玩具及一瓶装着奶的奶瓶。大大小小的拖鞋像街上结集的黑帮人,这里一群,那里一堆。

沈昌明喜欢整齐干净,每次踏进家门,第一眼看到客厅餐厅的景象总要叹一口气。厨房也尽量不进,一整天的锅碗瓢盆都积到睡前才洗。但看久了也习惯,对改变不了的事,除了改变自己没别的选择。

他掀纱罩坐下来,嚼着冷饭菜。真的太冷了,是吃滚烫麻辣火锅的天气。去厨房探,奢望看到炉台上有一锅汤,不敢奢想香菇鸡汤,青菜豆腐汤就满足。当然没有。灯下,早秃的头颅显得油亮,前庭饱满,却也刻上几刀颇深的皱纹。他的外貌跑得比年龄还快,才中年就有一张老脸。鹅蛋脸型,因为黑瘦,颧骨突出,像个有山有谷的人。嘴动着,下巴的花白须茬也跟着动,疏疏的,像一根一根小针刺进针包。

扒完饭,揿了一碗热开水正要喝,太太拖着三岁女儿一进门直往浴室冲,纱门“啪嗒啪嗒”地打了来回。

“等一下,裤子还没脱,哎呀——”那声音好似破喇叭般响着。

他听到铝盆“哐啷”掉地、水龙头被扭松“哗啦啦”泻下的水声。他慢慢嘘温那碗开水,一口一口喝,看着浮在水面上的油花,觑眼,也可以想成好天气时一个旅人往山里湖泊垂钓时看到的天光云影。他这样想,更加刻意地慢喝,一小口一小口,好像舍不得把好日子喝完。浴室传来响脆的拍打声,使他不得不仰面喝最后一大口,因为小孩光着屁股尖哭,跑到他面前叫:“爸爸,爸爸!”太太跟着跑出来,从腋下架起小孩:“进来洗,笨死了,还不进来!”

沈昌明坐在沙发上核账,戴上老花眼镜。太太拖着女儿也来坐着,从那堆衣服中找女儿的裤子,像菜里挑虫似的怎么也没找到,后来发现被他坐着,欠身过来拖。他移一下,头抬也没抬。

“吃过了?”太太偏着头问,小指头勾着鼻孔挖鼻屎,挖了又挖,挖出来看一眼往身上抹。

“灯管呢?你没买?”早上出门时,他要太太买灯管与发电机,型号、瓦数都写在纸片上,显然没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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