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看一眼淡蓝转灰的天色,还早,风微微地吹,路前路后正好都无人,这款好时好日蛮适合打架的。
他把书包、帽子重重地往地上一丢,气势先做出来,完全不必卷袖踢腿暖身,直接像豹子一样飞扑过去,将阿福的脸压在地上吃沙。阿福反击,两人先互相抓头,因为头发太短改抓耳朵再扯衣服,一阵翻身跨腿骑坐,阿金很幸运得到空隙挥出存放许久的那一拳,但阿福也不是卤肉脚,张开一口利牙咬鸡腿一般朝他的左手臂咬下去,两人都挂彩。
阿福流鼻血,捂着鼻子坐在地上哭。阿金用右手捡起书包、帽子及掉出来的弹弓,左手应该是废掉了,走田埂回家。没哭,男子汉不随便哭,但全身都痛,头晕晕的,拜托,男子汉也是肉做的好吗!
他以为账算过就好了,一点皮肉伤不算什么,直到阿福的阿母带他上门,一脚踢开板凳,像个疯婆大呼小叫:“你看,你孙阿金仔要好好教训,你看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无缘无故把我家阿福打成这样,要给他死吗?”他才了解世间事永远未了。接着,换阿嬷像个疯婆子抽出竹扫帚细枝要找他算账。
薄薄的月亮升上来,田野间蛙鼓、虫鸣喧闹。他从学校踅回,脚步越走越慢。一路上骑脚踏车陆续下工返家的乡亲叫他的名字,他也礼貌地招呼,叫阿伯阿叔。黑暗中因为有来往的车声人声并不孤单,反倒有萍水相逢的暖意,好像所有的烦恼都是一阵风罢了,吹过就好。他相信就是这样,甚至轻快地一蹦一跳起来,阿嬷的气应该消了,肚子好饿,吃得下三碗只配豆腐乳的饭。
他依照以前的法子,在井边洗净手脸,基于一种想要痛改前非、睡一觉起来变成一个用功读书的好孩子的决心,把耳朵背、膝盖、脚指头也搓得干干净净。
他轻轻推着后门,却发现那扇木门被拴住,拴得死死的。
他惊慌得哭了。走来走去,试图从窗户窥视家里情形,人不够高,像皮球一样弹跳,惊动竹丛下酣息的鸡鸭。此时这些平日得他手挥脚踢的小家禽竟比他安稳,好似它们才是家中一分子而他是谁都讨厌的野种。
窗内是“吃饭间”,没开灯,往前那间是客厅,灯似乎是亮的,但看不到人。他小声地喊弟弟、妹妹名字,无人回应,渐次大声,用手拍门,依然死寂。他不顾手臂隐隐作痛奋力攀爬窗户,这一看,连客厅也是暗的,要不是猪圈飘来的屎味证明这里有人有猪居住,整间屋子就像被恶鬼弄倒的砖块堆。晚风拂过竹丛发出沙沙声,更添荒凉。
一定是这样,阿嬷带着弟弟、妹妹离家出走,把他遗弃了。
阿金急得往前门去探,门也落锁,果然是这样。
黑暗中,他一面放声大哭一面在晒谷场转圈圈,忽然被竹丛下蹿出的鸡群拨开脚步,一提脚就这么往外走,走了一碗饭工夫,定神一看,两只脚带他来到阿郎哥家。
月光照着竹丛以及无人居住的砖屋,他们已迁至较好找工作的热闹镇上。阿金记得,搬家那天,他从后院远远地看到阿郎哥拉着放满家具的手拉车,一弟一妹在后助推,朝天边海角的方向去。那天,他原本龟缩到比三岁小孩还脆弱,不敢去说再见,后来看到他们快弯出路头,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抄田埂追过去,像一只勇猛野牛弓起背用尽力气推那过度沉重的车体。阿郎的弟、妹欢叫:“阿金仔来了,阿金仔来了!”顺势放手休息,好像阿金要跟他们一起搬家。
“阿金仔。”阿郎哥叫一声,从疲惫的眼神中撑出一抹欣慰,像看到亲人。
阿郎哥身上斜套着拉车皮带,像拉一条沉船般迈不快脚步,有阿金助推,忽然轻盈起来,两人越走越快,竟像兄弟俩一起去行走江湖。直到不能再送,“好喽,阿金仔,你回去。”就这句话,阿郎哥讲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阿金终于停住脚步,看着他们去一个阿郎哥懂得的地方,而他必须回去他不懂的村里。忽然,阿郎哥放下车驾,从车里一个布包抽出一样东西,小跑步过来交给他:“给你修理麻雀。”是一把他自己做的弹弓。目送他们的车体弯上通往遥远市镇的柏油路,他想,等他长大把不明白的事情都搞懂了,他也要去天边海角。
今天,他也用到这只弹弓,捡一团硬土块当子弹,用废掉的左手握住弹弓,右手放弹,给倒在地上的阿福补上最后一击,修理这只大嘴巴麻雀。他有遵照阿郎哥的吩咐打脚不打脸,这一弹让他稍为感到爽快,好像有个隐形的哥哥出来帮他出一口气。
漆黑太深,像沉睡巨灵吐着一股霉湿味,把月光也呼得虚弱起来。废屋原有两扇门片,如今只剩一扇,另一扇坏掉的在前次台风后被农人拆去架在小河上当桥,这些他都知道,他常故意去走那桥,来来回回绕,好像进进出出阿郎哥家一样。此时,他觉得跟阿郎哥一家好接近,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他感到接近,因为觉得他跟他们一样都是人家不要的人。
这一想,他又哭起来,在废屋四周绕圈子,绕到前院草丛,蹲下来边哭边拔草,鸡冠花、鸡屎藤被他一把一把地拔除,最后手停在一棵小树苗上。它很顽强,一动也不动,似乎以顽强来安慰他,他不服气用两只手拉,边哭边拔,终于拔起来了。他提着这棵顽强的树苗让两只脚带他踅回自家后院,他在井边擤鼻涕时看见几只萤火虫绕着桑树附近低飞,好像刚回家的人。
忽然,听到熟悉的哭声。
他听到阿嬷的哭诉声,对着放在客厅墙边他病逝的父亲的灵堂。阿嬷一有辛酸事就蹲在她独生子灵前痛哭,泣诉她多么命苦,老了无依无靠,看着孙子一个比一个小,无老爸教示,学好学坏拢不知,叫她怎么办才好!
他好高兴,攀着窗户看,客厅那边是亮的,显然他们都在那里。心里有一条小通道穿透砖墙连到那儿,他马上被哀凄的哭声缠住,靠着墙蹲坐地上,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虽然隔着厚厚一道墙,但跟阿嬷一起哭泣让他有安全感,不再觉得被家人遗弃。
他专心地哭,由于思念在外地工作的母亲,因此哭声之中除了伤心别有一层倾诉的意思,仿佛只有阿母能了解他的委屈,偏偏她不在家,脾气暴躁的阿嬷除了打骂没第二句话,要是阿母在就好了。
阿金哭着哭着竟打起瞌睡,不知过了多久,门闩拉动、木门“咿歪”而开的声音让他惊醒。他像一只小花豹,迅速奔到草垛后面躲着。推门出来的是阿嬷,她到井边擤鼻涕、洗毛巾、擦脸,重重地叹了气,接着进门去了,喊孙女孙子吃饭,都半暝三更了,阿嬷的声音哑哑的。
阿金支耳听,木门“咿歪”关上,重重地又落了闩,锁住。
他闷闷地站着,不自觉地抽取稻草、丢掉、再抽一束……天彻底黑了,举目望去是无边无际的夜幕,只有一两处竹园透出微光。没有人声,只有忙碌的蛙鼓、不眠的夜虫。
阿金踱到桑树下,搓一搓脚,专心打死几只蚊子——我饿了没得吃,你们饿了居然可以吃我——接着,背靠树干,忍不住探头望一望后院那扇门。黑暗中,看不出动静,但他看到窗内有了灯光,想必他们都在“吃饭间”吃饭。
他抱着桑树,仿佛这树是阿母,不,是他死了半年的阿爸化身。他本能地踩着枝头爬上树,身手灵活像一只猴子,疲倦的猴子,坐在高处稳当的位置,树完完整整地笼罩他,有依有靠。他嘤嘤地哭出声,用脏手抹眼泪抹得脸也脏了,忽然从树叶间看到月亮,水水的,仿佛也在哭。
一只猫头鹰不知何时飞来,栖在阿金家屋顶上,面朝着他,一动也不动。阿金先看到月亮然后看到它。如果是平时,一定兴奋地爬上屋顶想抓它,就算抓不到,朝它做鬼脸吼叫吼叫也很好玩,但现在他没心情捉弄这只“暗光鸟”,相反的,他一点也没想到捉弄,反而觉得只有这只猫头鹰知道他的委屈,特地飞来陪他。他对着猫头鹰哭,好像它是他唯一的朋友,嘤嘤、呜呜,哭得太专心了,眼泪糊掉视线,黑夜变成幽深的海。
不知哭了多久,阿金坐得酸了,挪一挪位置,一晃眼,隐约看到一条高大人影从草垛边闪过,他的心脏被捶一下似的紧张起来,是鬼吗?他抱紧树枝,现在不是农历七月半,但是田野间到处都有孤魂野鬼,等着捉短命人。他阿爸就是被恶鬼缠上,才会很快病死。
“阿爸!”阿金小声喊着,他感到害怕,又嘤嘤地哭出声,如痴如醉,希望阿爸在他身边,随即想起阿爸死了不可能现身,更是伤心地又喊了三次“阿爸,阿爸,阿爸……”
“落来,露水重了,会生病。”
阿金停声,听到有人叫他下来。低头看,没半个人影,望向屋顶,猫头鹰不知何时飞走了。刚刚是猫头鹰对他说话吗?视线被树叶遮住,他干脆跳下来巡,从竹丛、草垛到桑树,全无人影。他仰头看了看树,黑的天,只有银闪闪的月亮挂在树叶间。
既然下来,他自然朝后院那儿探一探。挂在木门外面的那颗五烛光小灯泡是亮的,照着窗台上,似乎有一碗饭的样子。
阿金什么都不顾了,急急去看,果然是一碗饭,上面布满青菜、萝卜干,不知是谁放的。萝卜干的咸香刺激他的鼻腔,像母亲牵小孩的手般牵动他的肠胃。他坐在地上,专心扒饭。米饭香味完全占据他的心,让他忘记种种不快之事。这真是奥妙极了,来自土地的五谷杂粮竟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能立刻安慰一个受委屈的小男孩。大概因为这土地经过他的高祖、曾祖、祖父及阿爸亲手耕种,将来也要传到他手上,所以即使四代男人都亡故了,他们的祝祷与愿力仍旧存在于土壤里,借着米粮灌注到他的小身体里,暗中支持他抵挡眼前风暴。阿金吃个精光,仿佛把阿嬷阿爸阿母弟弟妹妹都吃进肚,连十五只鸭九只鸡三头猪也吃进来了。他满足地摸一摸隆起的肚子,走到水井边洗碗筷。
他望着不远处那棵桑树,夜风吹过,好像有人躲在树后,不出声,看着他。
小灯泡不够亮,仿佛一句听不清楚的梦话。晚秋的夜已经深了,露珠一颗颗凝结。
夜更深了些。阿金背靠墙壁坐着,困了,也觉得凉,打了大呵欠,正想躺下来睡觉,忽然不知怎的站起来,试探地伸出手推一推那扇木门。
门没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