诘问,在这座由规则之力构筑而成的森然天牢之中响起。苏文渊与郑修远脚下的青石地面,仿佛被墨汁浸染的水面般,刹那间变得漆黑如镜。镜面之上光影流转,浮现出了两幅截然不同,却又相互关联的画面。左边的镜面中,呈现出的是一幅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一名面黄肌瘦的母亲,为了让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孩能活下去,颤抖着从粮仓之中,偷走了一袋早已发霉的小米。然而,她刚刚跑出粮仓,便被巡逻的官兵当场抓住,人赃并获。右边的镜面里,则是一派歌舞升平,锦衣玉食的奢靡景象。一名身穿华服,大腹便便的粮仓主官,正一边享受着美人的伺候,一边将一袋袋本该用于赈灾的精米白粮,以数倍于市价的价格,偷偷卖给前来行贿的富商。其贪墨之数额,足以让数万灾民,安然度过整个寒冬。两幅画面,形成了无比鲜明而又讽刺的对比。贫穷与饥饿,催生了盗窃。富裕与贪婪,则滋养了腐败。“堂下二人。”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我大奉律法,盗窃国库钱粮者,无论数额多少,皆处以绞刑。”“贪墨赈灾之粮,数额巨大者,罪加一等,当凌迟处死。”“然国库之中,掌管刑罚之笔,仅有一支。”“今夜尔等二人,只可择一人处死。”“另一人,当庭……释放。”“判吧。”这个题目,比第一关的农家问心,要更加的刁钻,也更加的诛心!它不考验你的能力,也不再考验你的智慧。考验的是在冰冷的法理与滚烫的人情之间,最艰难的抉择。这是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死题。选择处死盗窃的母亲,看似符合律法的程序正义,但却违背了儒家仁爱的根本,更无视了那嗷嗷待哺的婴孩背后,令人心碎的人伦悲剧。此为不仁。选择处死那名贪墨的主官,看似大快人心,伸张了正义。但却公然违背了法不容情的铁律,将个人的道德判断,凌驾于了国法之上。此为不法。无论你怎么选,都有一个巨大的瑕疵。而在这种考验道心的秘境之中,一丝一毫的瑕疵,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最终导致整个道心的……崩溃!“好……好狠的题目。”外界,贡院的祭坛之上。通过通天玉璧,实时观看着秘境之中景象的无数举子与官员们,看到这个题目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将自己代入其中,设身处地地思考了片刻,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选择,都无法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答案。“若是老夫,当判那主官死罪。”出身兵家,性情刚烈的武将,忍不住开口说道,“此等国之蠹贼,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非也。”他身旁一名看起来像是出自御史台的文官,却摇了摇头,反驳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妇人盗窃是真,触犯国法是实。若因其可怜,便法外开恩,那日后天下效仿,国法岂非成了一纸空文?届时盗匪四起,天下大乱,又将置更多的无辜百姓于何地?”“你这腐儒,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这莽夫,又懂什么叫法理昭昭!”一时间,贡院之外,因为这道题目,提前爆发了一场,关于情与法的激烈辩论。高台之上,那三位真正的主考官,却都保持着沉默。裕王奉玉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高深莫测的微笑,让人看不出他的喜怒。而州牧林眉头紧锁,眉头略过一丝担忧。这道题对于任何一个心怀仁善的儒生而言,都是一道最残酷的考验。唯有那一直闭目养神,仿佛早已置身事外的郑家大儒郑玄,在听到这个题目时,眼眸才缓缓地睁开了一丝缝隙,饶有兴致地看向了玉璧之上,那两个同样陷入了沉思的绝代双骄。真正的好戏,要开始了。……天牢之内,死一般的寂静。郑修远,此刻那张俊朗的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挣扎。他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自幼所学的郑家家训,告诉他,法乃是维系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稳定的基石,不容有丝毫的动摇。但他那颗仁善与悲悯的君子之心,却又让他无法对镜中嗷嗷待哺的婴孩,视而不见。他陷入了两难的绝境。另一边,苏文渊的反应,显得有些奇怪。他没有像郑修远那般陷入痛苦的挣扎。他看着镜中那两幅,演绎着人间悲欢的画面,眼神之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混杂了悲悯、愤怒,与……一丝冰冷的了然。这种场景,他见得太多了。无论是前世浩如烟海的史书之中,还是今生这三年北境的行走之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从来都不是一句简单的诗。而是,血淋淋的现实。他没有去思考,该杀谁,不该杀谁。而是在思考,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为何会有这样的悲剧发生?是律法错了吗?不。盗窃有罪,贪墨当死。律法本身,并无过错。是人错了吗?那名被饥饿逼上绝路的母亲,有错吗?那个被贪婪蒙蔽了心智的主官,自然是罪大恶极。但仅仅只是杀了他,便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吗?不。即便杀了他,用不了多久,便会有下一个,甚至更加贪婪的主官,出现在那个位置之上。只要滋生罪恶的土壤,依旧存在。那么罪恶的果实,便会源源不断地,生长出来。“错的,不是法,也不是人。”苏文渊的心中,一个声音缓缓响起。“错的,是这个……”“……世道。”他抬起头,眼眸之中所有的挣扎与困惑,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理智。他略过那两幅画面,目光迎向隐藏在黑暗之中威严的目光。他开口了。“前辈。”“我谁也不判。”“哦?”冰冷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情绪的波动。“该受审判的,不是他们。”苏文渊的声音,变得无比的坚定。“而是制定了这套规则,却又无法让这套规则,真正地做到公平公正的……”“……您。”“以及,您背后所代表的……”“……法家之道。”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外界,贡院之上。所有听到这句话的官员与举子,都惊骇地站了起来。他们用看疯子般的眼神,看着玉璧之上,那个仿佛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少年。疯了!他一定是疯了!竟敢当着法家先贤英魂的面,公然地……审判法家!这已经不是狂妄了!这是对一个学派,最彻底的……挑衅!……天牢之内。冰冷的声音,沉默了。比之前还要恐怖十倍不止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的山岳,狠狠压在了苏文渊的身上。似乎要将他这个,胆敢挑战规则的异端,彻底地碾成齑粉。苏文渊的身体,在这股威压之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嘴角更是溢出了一丝鲜血。但他挺得笔直的脊梁,却未曾弯曲分毫。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那是辩经证道,虽死不悔的求道之火!“前辈。”他强忍着灵魂挤压的痛苦,用尽力气,嘶声吼道,“晚辈以为,法之精髓,不在于刑,而在于公!”“不在于杀,而在于教!”“一部只知严刑峻法,却无视民间疾苦的律法,乃是恶法。”“一个只知照本宣科,却不能明辨是非的法官,实是酷吏。”“您今日之问,看似是在考验我等的抉择。实则是将您法家自身,都无法解决的矛盾,强行地转嫁到了我等的身上。”“在不仁与不法之间,做出选择。”“这本身,便是最大的……不公。”“真正的法,当如水。”他越说声音变得愈发的激昂。“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法,当有其滋养万民,教化天下之仁。”“亦当有,洪水滔天,涤荡一切污秽之威。”“当罚的,不仅仅是盗窃一袋米粮的窃贼。”“更是那个造成了这场饥荒,却依旧锦衣玉食的世道。”“当杀的,不仅仅是那个贪墨了万千粮草的蠹虫。”“更是那套让蠹虫,可以肆无忌惮,蛀空国之根基的制度。”“这才是在下心中,真正的……法家大道。”一段话,石破天惊。超出了情与法的简单辩论。而是从最根本的层面,对整个法家的核心思想,进行了一次最彻底的重构。……最后一个字,落下之时。压在苏文渊身上的恐怖威压,烟消云散。整个天牢,冰冷的墙壁竟如冰雪般,寸寸消融。露出其后一片光明与秩序的金色海洋。而在那海洋的中央。一位身穿黑色王袍,头戴十二旒冠冕,面容古拙,眼神如同星辰般深邃的古代帝王虚影,正注视着他。帝王的眼中,没有了之前的冰冷与威严。“好……好一个法如水……”“大彩。”他喃喃自语。“朕,穷尽一生,试图以最严苛的律法,来约束这天下的人心。”“却不想,竟不如你这后生晚辈,看得……通透。”他看着苏文渊,缓缓地伸出手。那只手,曾签发过无数决定亿万生民生死的律令。此刻却对着苏文渊,这个比他小了不知多少辈的后生,遥遥一揖。“今日,是你……为朕上了一课。”话音落下。整个身影,连同那片金色的海洋,都化作了漫天的光点,消散不见。只留下一枚,通体由最纯粹的律法之力,凝聚而成的,其上铭刻着一个古朴法字的紫金色文心玉。以及一句无尽感慨的叹息,在苏文渊的耳边,久久回荡。“后生可畏……”“……天下,当兴。”:()我在异世修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