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入院,鼻尖充斥的不再是峰顶终年不散的凌冽寒气,而是一股混合着湿润泥土气息,与清浅温暖的暗香。
尚未来得及细品,随着眼眸抬起,下一刻,贺青阳呼吸一滞,呆愣原地。
入目,是一片红色。
盈满视野,摄人心魄。
那是……红色的柳树?
贺青阳下意识以为,占据庭院正中的,是一片红色的柳林。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他便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随着步伐靠近,能够看清那并非柳叶,而是一朵朵层叠绽放的红梅。
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无比的红色龙梅。
花枝层层叠叠,如云似霞,仿佛一团无声燃烧的烈焰,将整个庭院都染上一层朦胧绯红。梅香比在门口时更加浓郁,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他的视线随着垂落的梅枝下移,这才注意到,梅树下,一张长条石凳安然静卧,表面被磨的光滑温润,更引人遐思的,是旁边一架以古藤编织的秋千,系在一根粗壮强韧的横向梅枝上,正被不知何处而来的微风推着,轻轻地,缓缓地晃动,仿佛有人刚从上面离开。
这当真是他记忆中那位清冷矜傲的师父的住所?
院中的一草一木,一凳一秋千,都透着与他平日印象中的季朔冰,截然不同的,近乎温柔闲适的气息。
他循着庭院深处,那片最为明亮的灯光望去。
一扇雕花木窗敞开,屋内灯火通明,一道身影,正侧对着窗户,坐于书案前。
那是师父?
贺青阳几乎有些不敢确认,他瞪大眼睛,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
窗内的季朔冰褪去往日象征长老威严身份的繁复袍服,仅着一身素白箭袖窄衣,衣料柔软,带着暗纹,在灯光映照下,若隐若现,泛着莹润光泽,更衬得他身形清瘦欣长。
平时总是尽数束于冠中的墨发,此刻尽数垂落,一根红色发带在脑后松松拢起,几缕碎发散在额前,颈侧,平添几分平日里绝不可能见到的慵懒与随意。
季朔冰微低着头,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白皙脖颈,侧影被灯光清晰勾勒。
他专注于手中事物,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柄七寸长,看不出什么材质的刻刀,另一只手则握着一块剔透的石料。
他在雕刻着什么东西。
刀尖在石料上游走,落下粉尘。他的动作不急不缓,手腕转动间,自成一份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
那双令人不敢直视的黑眸,此刻被垂下的眼帘遮盖,只余长睫投下的阴影。
瞳仁偶尔因角度变动,而折射出一点细碎灯光,似有点点星辉沉入其中,平添几分柔和。
他不再刻意板着脸,维持一峰之主的威仪与距离感。
通身气质被满院红梅柔化,褪去棱角,只余下近乎纯粹宁静的专注。
这一刻,季朔冰不再是那个名震北冥的丹修长老、回雪峰峰主,而是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寻常修士。
贺青阳就这样怔怔地立在院中。
隔着绚烂红梅,盯着窗内景色。
迎着风雪赶路带来的寒意,早已从四肢百骸中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从心底弥漫而出的温热。
心脏在胸腔中疯狂跳动,撞击着耳膜,发出嗡嗡鸣响。
他屏住呼吸,生怕发出一丝声响,便会惊破这如梦似幻的景象。
贺青阳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忘记了来此的目的,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只是贪婪地,痴迷地,将眼前景色烙印在眼底、心底最深处。
就在这时,季朔冰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并未侧头,甚至没有抬起眼帘,只是保持原姿。
“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