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女用眼睛紧紧盯着少都符,看了一会儿之后,突然从岩壁上掉落,即将落地之时,扑闪双翅,飞到了洞穴外的一棵大树上。
智伯向少都符拱手:“蝠王已经准许通行,少宗主,就此别过。”
少都符率先踏入洞穴,妫辕却在洞口停下脚步,对智伯说:“智氏一族,还记得当年杀戮揭族,逼我族人为奴的往事吗?”
智伯用手指捂住口鼻,看向天空。看来即便是困居在这个幽闭的山谷内隐居避世,当年晋国六卿之首,沦落到只有寥寥几十族人,智伯仍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屈尊与妫辕交谈。
当三百余人都进入到洞穴之内后,蝠王飞入洞穴,静静地挂在入口的岩壁上。少都符让三百劣民先行,留下来,对着蝠王鞠躬施礼,“蝠王能否告知,六十年前,我师伯师乙为何要通过古道?”
蝠王在黑暗中幽幽地说:“我当然知道,但是我不能告诉你。”
“既然如此,也就罢了。”少都符知道,这种修成人身的上古山精,性格与常人相去甚远,多变得乖张孤僻,不能得罪。于是向蝠王告辞。
蝠王的声音又从黑暗中传来:“古道已经四十二年无人经行,路途险恶,并非能轻易通过,单狐山幼麟路上小心。”
然后蝠王就不再说话。少都符在黑暗中静立片刻,才向古道深处走去,追赶三百劣民。
三百劣民,手持火把,在幽深的古道内行走,洞内的蝙蝠受到惊扰,纷纷飞起,在众人头顶急速地飞旋,尖利刺耳的吱吱声充斥众人耳中。少都符赶上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妫辕,对妫辕说:“智氏当年对揭族的作为,我也略知一二。”
妫辕抬起手,“不用再提了。今日智氏让我通过古道,如果井陉口一战而胜,我们攻略赵地,他的这个恩惠,我不会忘记。”
少都符拍拍妫辕的肩膀,“揭族本是西域的贵族,沦落到中原却成了贱奴,你心中的不忿,我很清楚。”
“为什么从洛阳相见开始,你就一再救我于危难?”妫辕说,“你凭什么就认定,我能够成为一个威震天下的名将?”
“因为你们揭族的先祖妫冒,曾在摸鱼儿海与匈奴大军交战十八年,没有退缩半分。后三百年,揭族妫萨率领部落族人,从北至南一路击败东胡,直抵燕国都城之下,燕国君侯亲自与妫萨订盟修好。再后两百年,漠北极寒,牛羊皆死,无奈之下,揭族妫泷率领族人南迁晋地,与曲沃武公争雄,后又与曲沃武公联兵共击晋哀侯,一举攻入翼城。揭族的这些辉煌往事,我都久有知闻。如今乱世将临,群雄竞起,揭族注定要出现一位旷世的将才,而你就是天命所归。”
妫辕微笑,“希望大人今日所言,能够在我的手上实现。攻下井陉口之后,我一定要把天下的揭民拢聚一起,重振揭族当年的威望。”
太行山古道在地下,也并非一径平直的道路,不然三日即可走出井陉口一侧。从智门进入后,约三十余里一段古道,道路宽阔,可同时两人并排行走。少都符带着劣民军队,行军迅速,不到两个时辰就走完了这段道路。
只是到了三十里后,古道里别有洞天,前方出现了一个地下天渊。
少都符和妫辕站在深渊边,一眼看不到深渊对面,只能顺着深渊边的狭窄小径折向东北方向。此时道路开始变得艰难,稍不留神,就会落入深渊之下。
这段艰险的路程,一直走了五个时辰,尚没有走完。少都符见队伍越走越慢,只好传令停止行军,所有人坐在岩壁小道上吃干粮休息,三个时辰之后,再继续行进。
可是少都符却睡不着,在黑暗中不断叹息。
妫辕被少都符惊扰,轻声地问:“你在惦记你的师伯?”
“是的。”少都符回答。
“很想知道,你的师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妫辕说,“我想,他应该是你的至亲吧。”
“都说我们单狐山是道家镇北神山,”少都符说,“黄帝宰相力牧的传人,可是你知道吗,单狐山现在还有多少门人?”
“一个门派少则几十,多则信徒上万,天师道天下数十万信众,你们单狐山道家名门,怎么也应该有几百人。”
“你太看得起我们单狐山了。”少都符苦笑。
“难道只有几十人,”妫辕犹豫,“十几人?”
“我下山之前,将师父的尸身火化,”少都符说,“如果我师伯师乙已经去世,单狐山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所以你一定要找到你的师伯。”妫辕说,“我懂了,我的亲人也只有老母留在洛阳,父亲在蜀地,我翻身之后,一定要回到洛阳,奉养老母,并找到父亲。”
“本来景高祖时,应该是我的师父下山,”少都符叹口气,“可是我师父身体孱弱,师伯担心师父下山后,身体不足以支撑到破茧之期,于是将师父留在单狐山,自己下山了。可是我师父也只是挺过了两个甲子,第三次就、就……我们单狐山门人只能火化,否则四十九日之后,尸体就会化作女魃僵尸,祸乱无穷。”
“为什么有这种结局?”妫辕问,“到底是什么缘由?”
“当年黄帝与蚩尤征战天下,力牧受轩辕黄帝分派镇守北方,”少都符说,“蚩尤有兄弟八十一人,个个都是巫术修炼的妖魅,力牧在涿鹿一战中受了重伤,奄奄待毙,轩辕黄帝感念力牧功劳,向上天祈福,为力牧续命,并找来在战场上被斩杀的蚩尤手下名将飞陌的尸身,将力牧的灵魂注入飞陌的尸体之中。”
“借尸还魂。”妫辕明白了少都符说的意思。
“然而飞陌本是散播瘟疫的僵尸,”少都符说,“力牧借飞陌的身体重生,飞陌的怨气始终不能排解,于是二者的魂灵在飞陌的身体中一直纠缠不歇,直到一个甲子之后,力牧方才勉强获胜,将飞陌的躯壳散开,露出自己的真身。可是随即发现,飞陌的怨气,已经牢牢依附在力牧的身体之内。两个魂灵已经纠缠不清,无法分割。”
“这就是你们单狐山门人终身的厄运了,”妫辕说,“只能一次次地把法术用在与飞陌的争斗中,到了年限,就只能破茧,重复轮回。”
“这到底是幸与不幸,”妫辕叹气,“也无法可想了。这是你们单狐山的命运,就如同我们揭族从匈奴贵族沦落为大景贱奴的命运一样。”
少都符也叹息:“是啊,我曾经历过一次,你无法想象,用自己的手指,将自己的皮肤肌肉,慢慢地从身体上撕裂下来的痛苦。每一刻都想放弃,但是一旦想到自己死后,化作僵尸的恐惧,就只能坚持下去,撕下血肉,露出自己的骨骼、内脏,然后再看着自己骨骼上慢慢长出肌肉,血管蔓延,皮肤生长,剧痒无比,如万蚁噬咬……这个过程,需要一年的时间。谁会愿意提前面临如此巨大的痛苦呢,不都是捱满六十年,避无可避,才鼓足勇气来承担?我距下一次破茧还有三十年,嗐,真希望这三十年永远不要流逝。”
“这还真不如引颈一刀来得干脆。”妫辕说,“这种长生,不要也罢。”
“是啊,”少都符说,“我的师祖,就是忍受不了此般痛楚,宁愿坐化也不愿意陷入这个刀山油锅一样的轮回。”
两人说到这里,也就无话了。只能静静地呆坐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