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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病(第2页)

常出门的小孩会生病,少出门的孩子照病不误。据有经验的妈妈说,小孩每年生病八到十次是正常的。这真是让我瞠目结舌,差不多每个月都得找医生,日子怎么过呀?

就这么过呀,发烧、感冒、泻肚子不过是家常小菜,什么了不起!等着吧,每个小孩都会给他娘一桌满汉全席,你等着吧!

有经验的人说。

【密语之十五】

记得好清楚,青蛙在田里叫,约莫十多只或更多;河水呜咽,沿岸一排密实的竹树藤蔓,总有几十年岁数的,静止的时候像尘封的巨册族谱,一点点风经过,又似四合院里全是活人。夜渐渐深沉,我记得很清楚,萤火虫在行走的脚隙穿梭,天上闪着星光,看起来忽远忽近。阿嬷牵我的手,她愈走愈快,我几乎跟不上,因而那样子有点像急于赶路的大人拖着贪玩的小孩疾行。

她的手好冰凉,不,应该说我发烧得近乎滚烫。正因如此,她等不及天亮,顶戴着星辉月色,带我走路到好远好远的小镇找小儿科医生。

她问我:“行会颠动莫?”

我说:“会。”

其实,我很想躺下来。辽阔的黑夜像无边际的海洋浮晃我的小身体,萤火虫与星光,忽而上升忽而下沉。我知道自己在走路,但每一步像踩入梦境、泡影,软绵绵的仿佛不是自己的脚。我在心里反复诵念:“快到了!快到了!”借以支撑虚弱的身体。

阿嬷敲了一阵门后,戴老花眼镜穿汗衫的老医生迎我们入内。我记得,被高烧折腾得快睁不开眼睛的我欣慰地告诉自己:“快好了!”当听诊器触及我的胸、背,那透骨冰凉的感觉竟像温暖的印记让我立即觉得精神来了,胖胖的老医生很仔细地检查着,我不记得他说了什么病,那时代的医生不会向病患及家属解释病症及治疗方式,反倒像慈祥且权威的长老安抚惶恐不安的晚辈:“没啥米要紧啦,注一支射(针),药仔吃几天就好了!”不论小诊所或大医院,这种制式的话语宛若神谕让病人与家属放下心中巨石,脸上微微现出笑纹。

每个医生或护士都称赞过我:这个查某囝仔真勇呢,注射朆哭。其实,我痛得想放声大哭,只是心里迷信,要是哭,病就赢了。

末了,老医生捻亮小房间的灯,那儿放了很多药罐。他拿出捣药的大碗与杵,手法跟中药铺的师傅差不多。研好药粉,又从抽屉取出一小叠纸,一张张铺在桌面,遇到粘住的,伸出舌头用指头一沾、一推,又继续铺纸。继而以长柄小匙舀药粉置于纸上,其谨慎的模样像公平地分配糖果给孙儿们的老阿公。接着,他以那看来臃肿却十分灵巧的双手折叠纸片,折得像童话故事里公主随身携带的雪白小荷包,最后,将小荷包插叠成串,放入药袋。

“照三顿吃,欲困之前各吃一包。”医生说。

“歹势哦,这呢暗了,吵你的眠。多谢啦,你这呢好心,呵呵呵,活百二!”阿嬷接过药袋,说。

有什么比祝一个医生活到一百二十岁更能表达谢意?

归途变得轻快许多,我记得阿嬷背我走一段,再放我下来走一段,家便到了。

如果身体的每个细胞、组织都有属于自己的记忆与收藏,那么,我的胃壁肠道一定像古老岩层涵藏白垩纪的草木鸟兽虫鱼化石般,层层堆叠着为了医治我的病而被吞下的奇花异卉、飞禽走兽的痕迹。它们当中,有张牙舞爪的枯干树枝,有新鲜尚淌着白乳的野地青草,有削成片的药材,还有极恐怖的碾成粉末的蟑螂屎、清炖蚯蚓、香灰符水及蛇汤。

在离热热闹闹的世界非常遥远的乡下,一个从小即小病不断的孩子,不可避免地变成神农氏化身,一面遍尝百草一面晕晕眩眩地长大。

如今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无非是流鼻涕、扁桃体发炎、咳嗽等感冒症状或腹泻、长针眼、结膜炎、扭伤、脓疮、蛀牙、中暑之类的。但对缺乏医学常识、平日靠一瓶虎标万金油从头医到脚的家人而言,这小孩动不动就发高烧岂非生命交关之事?父亲忙于营生,母亲照顾幼儿,带我上妈祖庙向妈祖求“炉丹”(香灰)、到中药铺抓药剂、找拳头师傅接脚筋,最后到“杏圃”挂号看那位下巴有颗痣长了三根长毛的全科医生的人就是阿嬷。她有个本领,带我步行访医(那个年代,乡间只能靠脚踏车及双脚)的路途中,只要遇到人,不拘是乡亲厝边或陌生路人,开口打招呼之后立即转入孙女的疾病史报告,其简明扼要的专业架势令我至今感慨,若非失栽培,她应是常常在学术会议上提论文的一号响当当人物。而那位聆听者,见她如此忧心如焚,又仔细端详我那病恹恹的样子(也可能是被太阳晒昏的),立时如乩童起乩,灵感不断涌生,口若悬河地叙述她那苦命的表小妹被无路用尪婿捶至排仔骨断一支咳嗽出血怎么医都医不好,后来“堵”到贵人指点找某某医生、服某某偏方、问某某神,如此调理马上就好甲利利利!阿嬷全都记住了。不识字的她拥有惊人的记忆力,不仅记住那医生、那偏方、那庙之姓名内容住址,更把那路人叙述的错综复杂故事给记住了。若恰巧我的病症因此医、此方、此神之诊治、护佑而痊愈,那么在往后经她多次转述、引申、编织而成的天罗地网般的故事里,我就像一颗闪亮珍珠,不断地见证一个路人的善行及其口中那位苦命女子的悲惨命运。

如果有人同我一般,在童年时被众多弟妹分去大人的呵护与疼爱,那么必能理解幼小的我还算喜欢生病的心理背景。唯有生病时,不必被大人呼来唤去做一堆家务事,也唯有此时,阿嬷舍得掏钱到店仔头(杂货店)买一罐凤梨或梨子罐头给我享用。

那滋味无上甜蜜。即使到了今日,再昂贵的苹果水梨凤梨都尝过了,舌头仍顽固地认为三十多年前那罐凤梨片、梨子片才是最炽烈的恋情。小孩病时胃口变差,但只要送上凤梨罐头,精神立即虎虎生风,吃得连甜汁都不剩。因而,阿嬷至今迷信,罐头凤梨、水梨乃治病仙丹,她给它们三星带花的评鉴:“退火,顾腹内。”

要是小症,就没那等福分吃神仙妙果。不过,阿嬷不知从哪儿听得、习来甚多食疗偏方,碰到孙子们偶染风寒,即拿出实验精神蒸、烤、煮、炖、煎之后得一块或一碗黑乎乎的神秘物要我们吞服。记不得详细的,但至今记得黑糖姜母汤、桔仔饼蒸蛋、浓稠的太白粉甜羹、炭烤盐巴橘子这几样稍具姿色的,但不记得吃了之后是不咳呢还是咳得更凶?

在那纯朴却宛如置身荒野的年代,每个做母亲的都有几手巫医步数,等同现今的家庭医师。我母亲擅长眼科及刀伤外科,凡是眼睛吹进了沙或睫毛粘入,找她准没错。她只需一碗清水,一手撑开眼皮,另一手以指腹轻捻慢捻,三两下就帮你洗好眼。不知是习来的还是自创,她还会念一段治眼咒语:“目睭公,目睭母,黏瞇吹,黏瞇好。”翻成白话是:眼睛先生,眼睛小姐,立即吹,立即就好。念完,朝病眼“呼”地吹一下,你眨一眨眼,真的好了。

至于治见血的刀伤,我母亲也会几招。有一回割稻,我不小心持镰刀割伤手指,鲜血直流。母亲捏住我的指头,小跑步带我回家。立即拿几张祭拜用的金箔纸置于碗上,碗中有水,烧纸,待纸成灰入碗冷却,她将半灰半纸的金箔敷在我的伤口上,再以布条裹紧。靠这种简略的消毒止血法,我母亲治了五个小孩成长过程中不计其数的刀伤。

阿嬷见多识广,其医技更是浑然天成,举凡牙科、骨科、收惊似乎都难不倒她。但她最有名的功夫是刮痧,“喏,来,我给你刮刮一下!”那口吻充满自信,仿佛她的刮功也治得了妇女不孕、小儿食欲不振或天底下“无三小路用”的查甫人。

夏日酷热,我常中暑,动不动即瘫在地上如一只瘟鸡。阿嬷拿起梳头用的半月形木梳子,盛一碗水,要我脱去上衣趴在**,她先以水湿润我背,再倒持梳子由上而下刮之。她的疗法堪称心狠手辣,全然不理会我痛得哇哇大喊,只顾自己以鉴赏的口吻啧啧称奇:“喏,出来了,才几下就红唧唧,再忍一下!”她愈刮愈得心应手,仿佛潜藏在我体内的两尾毒蛇已被她刮出原形,即将曝日而亡。我痛得受不了,大叫:“阿嬷,等一下,我要放尿——”

末了,再承受她屈指用力捏抓颈肩,才算大功告成。经此诊治,颈、背处处瘀血,仿佛“河出图,洛出书”,我的背部散布着小螃蟹、小蚯蚓及两尾游蛇。

奇怪的是,这款麻辣按摩法对我颇有效力,刮痧过后没多久即觉神清气爽,或许只能归诸我的皮肉欠捶欠揉,有被虐倾向吧!

乡下出身的孩子,自小活在蛮荒般的医疗环境里,面对形形色色的病毒、细菌,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非常幸运地在香灰符水、草药偏方的装饰下靠自体免疫力平安过关。要不,即是被挡了下来,带一样残疾长大,或是夭折。

此刻,当我回顾成长过程中数不清的访医星夜,眼前浮现无边界的黑暗时,田里青蛙的叫声如在耳畔。

于是我忽然理解,在我与疾病对抗的童稚时期,曾有一群青蛙卖力地为我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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