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三千克的小婴儿到拥有百分之八十的大人脑部能力的三岁小孩,只要三年。生命最奇妙、神秘的时期便是这三年。不管大人基于何种伟大理由无法腾出三年尽量在孩子的成长现场陪伴、协助、观赏、记录,有一天,当大人了解错过的事有多珍贵时,再回想那些理由,或许会觉得微不足道吧!
我不想做“一问三不知”的妈妈,所以决定留在现场,观看一个三千多克的小婴儿展现神迹。
我要的不多,只是刻骨铭心。
【密语之十六】
圣经创世纪第三章,耶和华对被蛇引诱而偷吃禁果的女人说:“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
这话字字是惩罚,是咬不断的铁链,是穿心箭。
年轻时不会把眼光停在这话上,现在,自己成为母亲,脑海里不知怎的浮出这两句咬牙切齿似的咒。
怀胎的苦楚算不得什么,不过九个多月,生产时的苦痛也不算什么,这些都会过去,唯一无法消弭的是恐惧——做母亲的恐惧失去她的孩子。
如此说来,神的第二句咒语不仅指生产之苦,实言之,指一辈子的为母之苦。
即使是风平浪静地在自家陪伴孩子嬉戏,我的脑海深处仍拂不去死亡纠缠,那些听闻、目睹过的失婴丧子情事,每一桩像一只死而复活的蜘蛛,勤奋地结着网。夜里寤寐之间,常闪过千奇百怪的血腥场面,仿佛隐于泥墙、沟渠或气层之中,有一令人憎恨的邪魔持续恐吓:“时间快到了,时间快到了,你会失去你的孩子——”
失去孩子的母亲于日后回想事件发生前一日或当天早上,孩子的穿着、谈话、神情、动作等细节,一定宛似刀割。此时,她比任何一位神学家更能诠释“时间快到了”背后的魔义,却也因此陷入永无天日的自责深渊:我,作为一个母亲,为什么没能在时间未到时翼护我的孩子!
有谁能告诉我,应该怎样面对恐惧?应该如何做准备,假如有一天“时间到了”……
天空中浮云悠然而过,来去之间不曾惊扰苍生;地面上的生灵,死死生生也是独自走的,不曾碰坏任何一朵云。我试着告诉自己。
生命是苦集道场,我们以肉身为箭靶,让看不见的神练功夫。灾厄过后,能否唱出一句圣诗或在心域长出一棵菩提小树,端看个人。
做母亲的眼泪是不值钱的,不像青春少女的眼泪,珍珠似的惹人疼惜。母亲的眼睛是海洋,然而狂涛巨浪也阻止不了山巅危崖上活活勒死她孩子的那条闪电。做母亲的只能眼睁睁,然后用尽余生把眼睛哭瞎。
如今我懂得阿嬷六十二岁那年哭我父亲的心情了。一个老母亲哭她的独子,早上活生生出门,夜间一身血淋淋被抬回来,来不及跟相依为命的老母道别,就这么走了。
哭,是难免的,厝边邻里相识的人都哭他,但哭过也就哭过了,告辞后回到自己的生活继续度日。我们做小孩的也哭,母亲也哭,然而都比不上阿嬷的哭法。她日日蹲在灵堂前掩面痛哭,这样还不能溶解胸中之痛,常常带我们走一个半小时的路到坟场,蹲在她的独生子坟前哭个够。父亲的坟挨着小路,每回阿嬷走到路口即开始大口叹气,而后宛如一口小坛装不了一千年的苦,她根本忘记身旁的孙子,专情地唤她独生子的名字:阿漳——,阿——漳啊!我心肝子!心肝的子哦——!
就这么,阿嬷把自己的眼睛哭瞎。
“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神说。
然而,我无法理解,一个女人怎能做到哭时哭得肝肠寸断,不哭时又似什么事也没发生。从墓域返家,阿嬷耕作造饭、呵斥孙儿、调理人情往来,不减一丝气力。她站在大灶前,持长铲翻炒菜肴的背影,于今仍烙在我的脑海。那姿态绝非弱女子,我后来读到荆轲刺秦的故事,顿觉阿嬷的气概近似风萧萧兮易水寒。
做母亲是回不了头的。我本不应踏入钢丝网罟,如今既入,当然没有抽身的道理。我只是嫌怪自己不够强壮,怕无法保护孩子、承受灾厄。
换一副心情想,其实,亲伦缘法里本就涵藏离别种子。脐带断,小婴儿才有活路。想想我自己是怎么离开父母的,孩子也会循同样的路离开我。
“你只能给你的孩子两样东西,你给他们根,你给他们翼。”
父母这一行确是矛盾事业,希望把孩子拴在身边永远别走,又盼他闯出自己的人生。
当我回归理智,我期许自己不是甩绳套紧紧勒住孩子颈项的可怖母亲。该飞的时候,放手让他去跌跌撞撞。作为一个独立自主的生命,他应该自己去耕种故事、提炼人生菁华、品味各种酸甜苦辣,若一直待在父母建造的温室内,终究只能吃到妈妈厨房里的酱醋茶。
“你是弓,你的孩子是生命之箭,借着你而射向远方。”纪伯伦这么说。
如此视之,父母、子女之间相处,过一天便减少一日,终会应验“时间到了”之咒,无论是挥离或诀别。
我自知永远无法治愈恐惧,或者,留在心上也有好处,才会随时提醒自己宝爱亲伦、珍惜时间。
有一天,时间到了,我希望自己在舍不得之余,能粲然一笑,对孩子爸爸说:
“儿子要去的地方,绝对比我们这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