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男婴,有耳有鼻有眼睛,被扔在草丛中,全身遭蚂蚁蚊虫咬得血迹斑斑。
荒郊野外的果园里,一个小女婴不知何时被扔在那儿,经人发现时,身上已长着白蛆。
另一个刚出生的小女婴被丢入垃圾桶,她的妈妈是个初中生,在厕所产下她。
同样是初中女生生了男婴,她将这名刚出世的小生命用塑料袋装好,丢入垃圾车。
什么时候开始,生命变得这么狼狈不堪,存在等同于耻辱,是以需不择手段地扑杀、消灭一个个粉嫩雪白的婴儿。谁在丢弃婴儿?“妈妈”吗?谁让不想或无力当母亲的“妈妈”丢婴儿?那个提供**制造生命的男人哪里去了?有没有人告诉他们,一个婴儿跟一根没吃完的热狗、馊臭的排骨、走味的啤酒是不同的。有没有人提醒他们,什么叫“罪恶”!
凶残的派逊们具有多重面目。相较于丢弃、扑灭婴儿,窃婴集团的手法算是温和的。他们四处埋伏,趁机拐骗、偷窃他人的婴幼儿,视之为商品,转手赚取巨额利润,让漫长且沉重的痛苦一寸寸腐蚀受害父母及孩子。
他们打扮得人模人样,可能也是孩子老师眼中的好父母或被邻人视作热心公益的好厝边。他们出没于医院、百货公司、餐厅、公园、电影院、游乐场、地摊、菜市场,甚至登堂入室到别人家里,一眨眼,掳走孩子。
孩子的父母可能正在付账、提款、如厕、打电话……他们原先以为绑架、窃婴是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压根儿没想到派逊家族无所不在,竟轮到自己要在每家7-11附近张贴协寻爱儿启事。
做父母的流干眼泪,无心工作,求神卜筮。神说:在东方找,他们往东。神说:在西边,他们往西。神说:孩子还活着,他们散尽家产也要找到心肝宝贝。
窃婴、贩婴的派逊们曾为自己的作为感到一丝愧疚、不安?我相信没有。他们甚至合理化自己的行为,那位以三十万至五十万元贩卖两百多名婴儿,数年来获利超过亿元的妇人理直气壮地声称自己在做善事。这样的论调着实点燃做父母的怒火,亟欲卷袖勒那妇人的颈子,也算“善事”一桩。
砍掉一条手臂,是痛,但这痛会过去,手臂的功能也可由其他器官代替。走失孩子的痛,却是无日无夜的折磨,那痛无法解脱,反倒愈陷愈深。若孩子因病而死,父母伤痛之余可以“美化”死亡,想象孩子去到繁花似锦的天堂,慈爱的神代他们看顾孩子成长。然,父母无法“美化”罪恶、丑陋及孩子失踪的事实,反而朝引发巨大痛苦的方向想象孩子的处境。试着进入失踪儿父母的心思体会吧!当一个母亲想象失踪的小女儿被卖入烟花巷当雏妓时,她的心有多痛!当一个父亲想象爱儿被歹徒砍断手脚正趴伏于夜市行乞时,他会不会捶胸顿足恨自己无力保护爱子几近疯狂?
为什么拿别人的爱开玩笑!为什么践踏父母的心竟无一丝怜悯!如果抛却法律,将盗婴窃孩者交由失踪儿父母处置,他们会选择给恶徒一个自新的机会,还是一个不再犯错的机会?他们会不会说:杀,无赦!
在这个以丰饶与优美著称的岛屿,派逊族裔快乐地繁殖着,行走于世纪末道德崩圮、冷血无情的人世废墟上,派逊们自由自在地猎杀婴儿,饮其血、噬其肉、啃其骨,就这样,把他吃得一点也不剩。
生命有何意义?在这个我们视之为温暖家园的岛屿上,生命有何意义。
我想起自己年轻时曾写过:所有不被珍爱的生命,都应高傲地绝版。十多年过去了,心境改变,但看待生命的那只怒眼尚未闭上。读毕一个个被凌虐、遗弃、**致死的婴幼儿故事,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痛苦一寸寸移转至我身,遂禁不住泪。泪过之后,我对自己说,似乎也对飘浮于空中的小灵魂说:死了也好。
我如此相信,在几乎被政客唾液淹没的小岛上,在永远无法开锁的冷酷境地、永远照不到阳光的阴暗角隅,死亡比存活更接近恩宠。
死亡之后,季儿卡又可以静静地摇着她的婴儿,在温暖的阳光下。
【密语之十四】
通常有一两张蜘蛛网,在那条小小的凹壁槽内。雾灰色的水泥墙吸纳四季渗雨,涎出它自己的图案。有时看起来像辽阔平野上一起举出炊烟,有时湿答答,好像人哭。
四方形饭桌靠那面墙,中央那条凹壁与饭桌齐高,所以靠墙壁坐的人可以一边端碗一边把手肘搁在凹壁内。我们做小孩的没那种福气,那是父亲的大位,自然没人敢坐。父亲绝不会把手肘搁在凹壁槽内,我注意到了,那会使吃饭的样子不正经,他天生有一股威仪气,好似吃饭也要像个男子汉。
如果是冬天,他会斟酒佐餐。那是阿嬷酿的米酒,玻璃大坛内沉沉浮浮白玉似的软糯米,有一种度日如年后的解脱感。酒坛就搁在凹槽内,父亲托坛倒酒,难免会潲出酒液,湿了放在坛子旁边那口圈着红纸的铝罐。
湿的红纸,真是酒红色了,媚媚的。罐内装八分满白米,积一层褐灰,那是燃香掉的,香柱还插在上面,小孩插香不讲究规矩,遗下的一撮香柱像哭泣后的女人睫毛。
那只红纸铝罐一直搁在凹壁内,每天吃饭都会看见,看习惯了,也就没看见。家里禁忌很多,不能随便问,大厝内九间房,窜来窜去都会撞到谜,总觉得一屋子夜半鼾声中还有神飘鬼**的气息。小孩要是问,难免遭脸色。
说是淡忘,可是逢年过节又把谜题端出来。阿嬷喊了:你们这些囝仔呀谁!去!香三丛、四果拿去拜!家里小孩多,随便抓一个就是。抓到我那一次,是个中秋。
厨房里各组供品都分配好了。天公、神明、祖宗都是全牲大礼,不会搞错;小份的备月饼、柚子,好几份呢,怎晓得哪一份、拜哪位神?老人家怒了:枉费你是老大,拜你亲阿姑,跟她讲今日八月半中秋节,跟她讲你的名字。请她保佑你会念书,知影否?知影!知影。
柚子是正宗绿皮大柚,比我的头颅大;月饼只有掌心小,皮面上盖了朱印,还有余温。中秋是个大节,仅次于除夕,厨房里柚子、月饼、牲礼堆得跟小山似的,谁都得回家剥柚子、吃月饼,不准受半点委屈。平常可以穷苦潦倒,逢到大节日,全家撑也要撑出几两富贵来,这叫过日子的骨气。大人说的。
跨出厨房,又糊涂了。给姑姑过节,那……那姑姑在哪里呀?老人家火了:你眼睛长在脚底吗?你每天吃饭没看见你阿姑坐在那里看你吗?
这才正式拜见凹壁内那只红纸铝罐。把酒坛挪远些,清掉半张残网,擦拭干净,供上月饼、柚子。恭恭敬敬说:阿姑,今日是中秋,请你回来过节。乌沉香燃得颇快,烟雾由壁内往外漫散,有一种自家人的感应。
见过姑姑的人没几个,她出生没几天就死了,连名字都来不及取。以前的女人没地位,更何况是夭折的,自然上不了大厅神案以及墓园。阿嬷给她封了那只红罐,让她过年过节回来有位子坐,也是继续养她的意思。为了祭祀时喊她,又给她取了闺名。那条凹槽其实也像摇篮,从小,她哥哥护着,一日三餐坐在妹妹旁边吃。
姑姑是个好小好小的婴儿,姑姑生前没吃过月饼。
后来,那只红罐便丢了,姑姑不再需要它。阿嬷把姑姑许配给镇上一位男子,完成冥婚,从此由夫家祭祀。算一算,那年姑姑应有二十多岁了。可惜,她的哥哥(也就是我的父亲)没看见她的婚礼,在这之前,他竟死了。
也难说。既然同在冥府,兄妹俩自然有一番庆祝才对,说不定做哥哥的还高高兴兴陪她坐轿到夫家。
我没见过那位姑丈,这无所谓,只要他善待我的姑姑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