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说法也很有道理:“知道你会碰到什么状况,我比较放心!”
这么说,我得控制速度,要是我一咕噜生好了,他就不必看书,那岂不白买了。主治医师来过,他认为照这种优秀运动员式的速度看,傍晚五六点钟就会生。此时,离我进医院已两个钟头,心想再忍一个多钟头即可结束,气力立刻攀升。母亲带着八岁的小侄女来,她们掀开布幔进来时,我正面临一波痛潮,看见她时,下意识觉得这张熟悉的脸好苍老,仿佛自小在上面跑跑跳跳的山丘、田野,怎么一下子荒起来。她一定看见我那因痛而涨红、扭曲的脸才露出焦虑神情,却使我不忍起来。
“阿母,你回去……”我有气无力地说。
外面下好大的雨,小侄女吱吱喳喳地说。适才,她一进来就问:“大姑姑,你怎么了?”声音透着惊慌、害怕。我提起精神回答:“我在生小孩,会痛!”她才稍为放心。
母亲与小侄女被我赶出去,到产房外等候。看见她,让我分外难受。母亲再怎么疼惜女儿,也无法代替她承受生育的苦痛与风险。好似半空中有一条名为“母亲”的轨链,三十五年前,她借由自轨链垂下的一缕丝绳,挺着大肚子向上爬,生了我,成为轨链上的一员。如今,她坐在轨链上,看她的女儿也挺着浑圆大腹扯住一缕丝绳在空中左右晃动,上不去下不来,必然心急如焚。赶她出去,就是要她掩耳捂脸,不看不听,万一——我掉下去了,那景象才不会印入母亲的眼睛。
十分钟不到,母亲又进来,一声声喊我的乳名,如同小时候向黄昏四野喊我回家般,脸上更是一堆愁容。
“耐也按呢?这么难生!医生不是说快生了吗?耐也一直开四指?我看去开刀好啦!”她喃喃自语,慌乱起来。他站在一旁,也是脸色黯淡、表情严肃。护士教了我几招“用力”技巧,我照着做,她却说我“用错力”了,压力无法往下,反倒把脸弄得绞毛巾似的。时间已过六点,最后这一阶段的产程陷入苦战,肚子还挺得高高的,表示胎儿根本还没往下降。催生针打了,羊水也被护士戳破了,胎儿还是下不来。
痛,一次比一次强悍,仍旧没看见胎头。
母亲匆忙出去,她说去打电话,请阿嬷再向神明、祖宗祈求,保佑我平安生产。
“生得过,麻油香;生不过,四块板。”这句民间俚语忽然窜入脑海。在贫困年代,生产确是玩命之事,谁也无法保证母子安然度过。即使到了现代,医学力量监控整个孕期、产程,然而难产仍时有所闻。身边的朋友已出现两例,都是母子死在产台上。产房外的爸爸,原本满心欢喜等着拥抱妻子、婴儿,却被告知得准备一大一小的棺材……
人间苦,莫过于此。叫这遭逢霹雳的丈夫如何活下来!如何活下来!
看着他,我心乱如麻。痛楚夹杂恐惧已达昏厥边缘。稍为清醒时刻,我看着他那不知所措的神情,极度不忍起来。心想,若我过不了这关,他如何受得住重击?我们相识不满一年,也尚未过结婚周年庆呢,如果我走了,那么上天未免对他太残酷。而一落地就失去母亲的孩子,一生暖得起来吗?
不可以!我在心里喊,绝对不可以!
仿佛看见娘家公寓里,几近失明的八十多岁老阿嬷,拄杖从卧室慢慢走到客厅,拉开神案抽屉,数了几炷清香,点燃,为我虔诚地向天公、神明、祖先祈求。从小,每逢家人遭遇艰困或深陷于生死交关之处,她便持香磕拜,向神乞求、许愿、申诉,盼望两字平安。我几乎可以听见她那低沉、急切且透着哀求意味的声音,重复呼唤我的乳名,生怕神没听清楚似的。最后,她会许诺,若让她的孙女顺利生产,母子平安,届时出院回家一定亲自抱着婴儿二跪三拜,叩谢天恩。
在盆地南方边缘,我也仿佛看见七十多岁的公公、婆婆,为我默默祷告。愿上帝的恩惠及于他们的媳妇与孙子身上。
家就是一堵墙吧!朋友总是后来才赶到,家人则一直守在现场。
每当子宫强烈收缩,痛,如撕肉裂骨。奇怪的是,我似乎产生最大的包容力,适应了那痛。我让自己静下来,全心全意喊我的小婴儿——他被困在一只出口太小的坚韧皮囊里,冲撞不出。
我对他说:儿子,想象我们躺在夏日暖暖的海洋里。妈妈牵着你,无须挣扎,跟随自然律动,让海水轻轻摇晃我们的身体,忽左忽右,望着天空流云,以及路过的鸥鸟。
想象观世音菩萨,称诵她的法号如呼唤一位老邻居。想象她的眉,一弯新月映入湖中,又有一弯。想象观世音菩萨的眼,万顷悲欢尽收眼底。想象她手中的杨枝,柔柔软软,拂过妈妈与你的身体。
我们一定要见面,儿子!一定要见一面!
母亲与小侄女把护士们弄得快烦死了。我一痛,小侄女拔腿就去叫护士,大呼小叫的,仿佛什么紧急事件,护士不来巡一下也不行。到后来,护士开始用较不客气的语气怪我“不会用力才生不出来”。母亲则三番两次央求她们赶快叫医生帮我剖腹,她以生过五个小孩的资深产妇口吻“提醒”她们:“我女儿年纪也不小了,生不出来就给她剖腹嘛,你们一直要她自己生,生这么久了还在生,万一有什么问题来不及……”
说不定就是靠她俩的缠功,护士才速速“解决”我这个“不争气”的产妇。
大约七点钟,我被推入真正布满刀光剑影的“产房”,住院医师加上护士,四五个人走来走去,各忙各的,不时传来机械器具的声音,宛如身在厨房。扩音喇叭播放电台节目,轻快的英文歌。住院男医师正与另一人讨论跳槽之事,两人很热烈地比较待遇、福利及升迁管道。无人理我,没有任何一只蚊子过来向我说明接着打算怎么做?当然,更不会有安慰、鼓舞的话语。
沮丧及无助笼罩着我。背脊痛起来,像有人在上面磨刀,正手反拍,磨个不停。我心想,如果平安度过,我与儿子不过是这医院每日顺产记录表上的一个名字;若有不测,也是合理的、控制得宜的意外百分之比内的数字。医护人员每日穿梭于生死事件之间,速度如同眨眼,躺在**的病人(或产妇)早已被数据化、物化。病患面临沮丧与无助时,希冀从他们身上获得一丝慰藉,恐怕是奢求啊!
我感到非常非常累。盹,像一只毛毛虫爬上我的身体;可是又觉到焦躁、亢奋情绪交互出现,强烈地撞击出“要把儿子生下来”的念头。旋即,我被自己的求生意志激怒起来,似最高统帅亲自指挥三军般,迅速动员、整顿士气——每当人生陷入低潮、困境,这股不服输、不肯输的气概便会出现,混杂愤怒、深仇、嗔恨情绪,强度升高,终至复仇的暴力边缘。
我准备好了,即将引爆。
主治医师进来。一位实习护士要我一痛就用力并呼叫——这讯号要给住院医师,他已站在我的“大霸尖山”旁,伸出孔武有力的两条手臂,准备在子宫收缩高峰时用力把小家伙像“擀面”一样擀出来。
一次!两次!
第三次,剧痛如疯狗浪袭来,我吸气、咬牙屏息,两手紧抓产台两侧护栏,上身拱起,将所有气力孤注一掷向腹部压去,住院医师伸臂擀腹,主治医师以“真空吸引法”呼应,当三股力量汇聚刹那,我感到肉体崩裂飞散,但那不恐怖,至痛反轻,只像跌入盛放的玫瑰园,被花刺螫身。三股力量消退,我接着觉得——仿佛只剩最后一线神经侦测而得,自己变轻了,像一片从暮秋树林飘出来的枯叶,在风里打转,飘回宜兰家乡的冬山河上,穿过老厝、水鸭、炊烟,又缓慢地飘向阴阴暗暗的山谷,风吹拂,冷冷的幽谷。
突然,啼哭!听到远处传来婴儿啼哭,锐细的音波窜入外耳道、耳咽管,来回撞击、振**,形成箭,传输至即将捻熄最后一盏灯的大脑判读:是婴儿没错,不在远处,近在咫尺!
那箭完完整整射中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