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牲口的时候,有一半钱是那个女人的。”考尔说,“这是古斯的要求,你可以替她把钱存在迈尔斯城。我见到她的时候就对她说钱在那里存着。”
纽特简直不敢相信,队长让他当老板管理牛仔,他等着听进一步的指示,但是队长已经转身走了。
快到晌午时,他与豌豆眼、织针沿米尔克河岸骑马巡逻,看看是否有牛陷在泥里。它们常常陷在泥里,把它们拉出来是件相当艰苦和泥泞的工作,但是必须做,因为一旦下雨,河水上涨,就会把陷住的牛淹死。
这天风大天寒,纽特不得不三次涉进泥里,在织针套住牛头往外拉时,他就推牛的尾部,把牛拖出泥淖。纽特尽量刮干净腿上的泥,穿上裤子,准备回总部。这时他见队长骑马朝他们过来了。他骑着母夜叉,牵着油腻,就是那头从得克萨斯随他们一路来到北方的大骡子,还有一匹叫杰里的四肢修长的黄褐色马。除了母夜叉,队长就喜欢这一匹。奥古斯塔斯的旧招牌捆在那头骡子上。
“我猜队长要走了,”豌豆眼说,“他带着油腻和另一匹马呢。”
纽特的情绪一下子消沉了。他知道队长必须走,但他希望他不要走,至少过几天再走。
考尔骑到他们三人跟前,下了马,而且大出他们所料,他把马鞍从母夜叉的背上卸下来,放到杰里背上,然后把母夜叉牵到纽特站的地方。
“看看你的马鞍合适不合适。”队长说。
纽特惊愕得只知道呆呆地看着队长。他想他肯定是听错了,自从帽子溪牧牛公司有了它,一直是队长一人骑着它。
“做什么?”他终于说道。
“把你的马鞍放到它上面。”考尔说。他感到不耐烦,连说话都困难。他觉得随时随地都会窒息。
“我怕它不喜欢我的马鞍。”纽特说着,看看那匹母马。那匹马对他竖起耳朵,似乎知道他说了些什么。然而队长没有收回他的命令,他只好将马鞍从他骑的那匹克拉拉送给他的栗色马身上取下来,放到那匹母马背上。纽特放鞍的时候,队长为他拉住马勒子。然后他将缰绳交给纽特,并走过去把他那支大亨利枪从枪套里取了出来。他把那孩子的温彻斯特枪从马鞍上取下,把那支大亨利枪装进他的鞍袋里。虽然不完全合适,但掉不出去。
“打大熊的时候,你会用得着的。”他说。
他转身看那孩子时,那种窒息感险些把他压倒。他决心按照奥古斯塔斯的要求对那孩子说他是他的儿子,他还想和他骑马走上一程,这样就可以私下告诉他。
然而,当考尔望着站在瑟瑟寒风中背朝加拿大的纽特时,他才发现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整个一生仿佛都堵在了喉头,像是一大口东西卡在那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曾看见一个保安队员被一大口野牛肉噎死,而他也觉得就要被噎死了——被自己噎死。他觉得他企图的一切均已失败——面前站着的这个孩子便是个证明。他羞愧、悔恨,难以启齿。他夜复一夜地坐在威尔巴杰的帐篷前,思想激烈地斗争着,甚至感觉不出蒙大拿的酷寒。他毕生都在向他手下的人宣扬诚实与忠厚,并且毫不迟疑地开除了那些做不到这一点的人,而他们大多数只是因为玩忽职守而说谎,或是执行命令不力而找借口。他自己则比他们坏得多,因为他在对待儿子这件事上一直不诚实,而他的儿子手握母夜叉的缰绳,正站在距他三米远的地方。
考尔想,还是说了吧,哪怕有另外两个人在场。想到这里,他颤抖了。他的颤抖及面部的表情使豌豆眼大为震惊,因为他还从来不知道队长有不会说话的时候。队长总是骑马过来便下命令,就是这么简单,然而现在他喉头**着,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纽特。
纽特也望着队长,他一生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伤心。那就走吧,他想说。如果是这般困难,就走吧。他当然不希望队长离开,他感觉自己太年轻,不愿意队长把一切都留给他。他承受不了眼前发生的事,这太令人惊讶了。五分钟前,他还在把两头小牛拖出泥淖,而现在队长已经把他的马和枪给了自己,并且站在这里,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连肖恩·奥布赖恩被十几条蛇咬死时他的表情都没有这般痛苦。既然如此,那就走吧,纽特想。就这样算了,反正一直就是这样过来的。队长啊,就让它这样吧。
考尔向前走了几步,来到纽特身边,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力气大得使纽特觉得他的手指已经捏到了骨头。然后他转过身便去上马,上了三次才骑到那匹黄褐色马背上。他真希望自己能与奥古斯塔斯一同死在马瑟尔谢尔河上,那也比知道自己不能做个诚实人容易得多。他的亲生儿子就站在那里——千真万确;经过多年的怀疑,他的心现在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这是真的——但他不能叫他一声孩子!他已经丧失他的诚实,早已丧失了,他现在一心想走。上马后,他的情绪松弛了一点儿。这时,他发誓要抛弃的老习惯又回来了——领导别人的习惯。
“还有两头小母牛陷在那儿呢,”他说,“它们在河下游一公里处。你们最好去把它们拖出来。”
他骑马来到豌豆眼那里,与他握了握手,豌豆眼惊得呆若木鸡。奥古斯塔斯一直到最后一刻才和他握手,而队长现在就和他握手了。
“帮帮纽特,”考尔说,“他需要一个可靠的人,而你是最合适不过的。”
他又向织针挥了挥手,拨过了马。
“再见,伙计们。”他说。
他再一次看了看纽特。那孩子孤独的样子使他想起他自己的父亲,他与人们在一起时总是很拘谨。他的父亲在密西西比的时候,醉酒后从厩楼上跌下来,折断了脖子。考尔想起了他传给他的那块表,一块薄金壳旧怀表。他从孩提时代就一直带着它。他在马镫上站起身,将表掏出来递给纽特。
“这是我爸的。”他说完,转身而去。
“妈的,纽特。”豌豆眼说,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惊讶过,“他把他的马给了你,还把他的枪和表也给了你。他这么做,好像你是他的孩子似的。”
“不是,在这个世界上,我谁的孩子都不是。”纽特痛楚地说,“我不想是,也不会是。”
他带着一颗绝望的心骑上母夜叉,就好像他已经骑了它多年一样,朝河下游走去。他想他将永远不再对任何事情抱有希望。然而还不到一分钟,他又产生了一个古怪的想法——队长也许又回来了,他也许把什么东西忘了,也许还有要下达的命令。即便这样也好啊。想到队长的离开,他感到无限孤寂。可是,他转身望去,队长已变为偌大平原上的一个黑点。他走了,事情再也不会像纽特盼望的那样——永远不会了。那样要求队长实在太难为他,现在他离开了。
豌豆眼与织针默默地跟在纽特身后,豌豆眼感到了衰老,感到了惊慌,转瞬间他一生的基础发生了变更,他受到了某种预感的冲击。三十年来,队长一直在身边发布命令,那些命令无数次使他得以生还。他一直与队长形影不离,但是现在他和队长不在一起了。他不明白队长为什么要把他的马、他的枪和表送给纽特。那把斧子的事、他去要回斧子时听到的话,已被他忘得一干二净——那件事缠绕了他那么久,在这最后一刻却从他的脑海里溜走了。
“是呀,就这样吧,”他无精打采地说,“看来还是要干活儿呀。”
那头得克萨斯公牛与一群母牛就站在百米以外的地方。他们骑马走近时,它便哞哞地叫起来,还用蹄子刨地。虽然近来它没有顶过任何人,但看到几个人一同骑马走近它,还是一肚子不高兴。
“我可对你说,我早晚要把那头公牛打死,”织针说,“我忍耐那头混账牛的时间够长了。也许队长喜欢它,可我不喜欢。”
纽特听见他在说什么,但没有答话。他知道队长交给他的任务太重了,可是没有说出来。哪怕他已经对一切都不在乎,可他仍不得不尽力工作。
尽管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但出于习惯,他们还是把那两头陷住的小牛从米尔克河畔的泥淖里拖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