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深水区,他不得不游泳前进。这时,由于害怕淹死,他把奥古斯塔斯和其他的一切都忘掉了。冰冷的水旋即把他往水底吸去,漂流也不像奥古斯塔斯说的那么容易。那支步枪成了大累赘,它装在裤子里重得像铅一样,再说他根本没有在那么湍急的水里游泳的经验。一连几次他都被水冲到岸边,差点儿缠到被水淹没的树丛里。
他不记得是怎么从水里出来的,不管怎么样,他总算出来了,因为当他再次往周围瞧时,发现自己躺在泥里,腿仍泡在水中。他身上一丝不挂,河泥又冰又凉,因而他支撑着站起来,费力地向岸边爬去。河岸只有两三米高,但是很滑。
爬上岸后,他很想躺在草上美美地睡一觉,但是他还算清醒,有精力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他这么一思考问题,竟完全清醒过来。他没有淹死,但赤身露体,没有武器,没有食物,离帽子溪牧牛公司的篷车大概还有一百多公里远。他不熟悉这块土地,却遇上了一伙熟悉这个地域的顽强的印第安人。在河上游,奥古斯塔斯正病着,可能即将死去。再有几个小时就要天亮了,到时印第安人会给他造成更大的威胁。
豌豆眼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走起来。雨停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他既看不见星星或月亮,也看不见天上和地上的任何东西。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怖的想法——在河里翻滚了半天,可能已分不清南北,他也许上错了岸,可能正在朝北走。如果真是这样,则无异于已经死去。然而他不能因为担心这个而停步不前,他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朝前走。他把行李和枪都丢在了河里,河水一落,那条大河便会成为一条小溪,那些东西就躺在岸边,看得清清楚楚。如果印第安人找到它们,就知道他已经走掉,只剩下奥古斯塔斯一个人,那么奥古斯塔斯可就插翅难逃了。如果他们来追他,他也同样插翅难逃。他们有马,几个小时便可以追上。他走得越快才越有利。
黑暗没有无休止地延续下去,乌云消散时光亮送来的第一个福音是,豌豆眼看见了北极星,这样他至少知道走的方向是正确的。太阳很快升了起来。他想起奥古斯塔斯的警告,白天不要走,但豌豆眼决定不听他的。就说一点吧,他处在一个绝对平坦开阔的平原上,根本没有可藏身的好地方。走着与坐着没有两样。
他向前望去,感到很沮丧,这个大平原仿佛永无尽头。他可以看出一百多公里远,那里依然是一片空****的平原,而他不得不一步步把它走完。他从来就不是徒步走路的鼓吹者,北上以来,马背上的生活使他对走路更加没有好感。他从没料到要走这么多路,尤其是光着脚走。还没有走几公里,他的脚就被割破了,又酸又痛。乍一看,被深草覆盖着的平原相当平坦,实际上到处散布着小石块,十分硌脚。
身上一丝不挂又使他狼狈不堪。当然,周围并没有人看他,可他自己能够看到自己这副样子,着实使他慌恐。队长见他光着身子回去,肯定会很吃惊,伙计们也无疑会认为这是个天大的笑话,几周内他们都将拿这件事寻开心。
开始的时候,**带给他的烦恼一点儿不比脚痛的麻烦少些,但是走了半天后,两只脚疼得他全然顾不得光着身子的羞耻,甚至连死活都已置于九霄云外。他还蹚过了两条小河,在过其中的一条时他踩到了水里带刺的荆棘丛,不久,每一步都伴随钻心般的痛苦。然而他深知他必须继续走,否则将永远找不到伙计们。每次回头看,他都想着可能会看见熊或者印第安人。天快黑了,他仍一瘸一拐地向前挪着步子。不久,他发现一片不错的地方,草长得很茂盛,便躺下睡了片刻。
刺骨的寒冷冻醒了他,他才发现下雪了。暴风雪袭来。忽然,一种古怪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过了一会儿他才弄明白,原来是自己的牙在打架。脚疼得一步也走不了,虽说下了雪,也无济于事。下的是雪雨,一到地上就化了,但是这并不让人觉得舒服。
尽管十分艰辛,他还是瘸着向南走了一夜。雪停了,他的双脚冻得冰凉。在黑灯瞎火的环境里,每当踩到石头上,就疼得他禁不住大叫起来。他筋疲力尽,腹内空空,知道自己走得不够快。他没能把牛肉干或者枪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保留下来,越想越懊丧。奥古斯塔斯若是发现他还没有离开那条河便丢失了一切东西,一定会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笨蛋。
第二天黎明时分,豌豆眼停下来休息。他意识到没有人和他在一起。除非是鬼。然而,也可能真是鬼呢。此时奥古斯塔斯也许已经死去,还有狄兹,他也死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也许他们中的一个,由于无事可做,决定在他前边轻轻地飘动,指引他回到黄石河。
他看着自己的脚,心想恐怕在地上爬或者用手走路也不会比这双脚更慢。脚已肿大了一倍,而且伤痕累累。但是他只有这么一双脚,于是在阳光下睡了一个小时后,又瘸着上路了。他饥肠辘辘,才想起过去应该多注意一下波·坎波,他会一边走一边找可吃的东西。豌豆眼也想找点儿什么吃,但看到的只有高高低低的草。幸运的是,他路过了几条小溪,因而水是足够的。有一次他还设法用手把几条小鱼连水一同泼到岸上去。小鱼又是蹦又是扭,很难捉,而且只够吃几口,不过这总比什么吃的都没有好些。
这一天,他终于交了好运,尽管晚了些。他用一块石头击倒了一只草原鸡。他只伤了鸡的翅膀,所以不得不在草丛里追出很远,把鸡累垮后才把它抓住。他把鸡剥了皮,生吞了。休息了三小时,他又走了一夜。
第三个黎明到来的时候,他简直走不动了。脚痛得更厉害了,而前方的草原仍然没有尽头。为了尽力寻找黄石河,他把眼睛都望疼了,仍然不见踪影。
最使他气馁的是空虚感。他已经快把印第安人和熊忘掉了,现在最担心的是迷路。从北斗星的位置可以判断出他在朝南走,但这里是南边的什么地方?他可以在牛群以东,也可以在牛群以西,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发现他。他可能已经错过了他们,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希望就渺茫得很——大雪袭来,他就会冻死;即便冻不死,也会饿死。
他一直躺到半晌午,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是好。有时他想,最好的方案是原地不动,坐着等。蒙大拿的一些地方一定有士兵,如果他坐的时间长一些,也许会有人发现他。
后来,他还是站起身一步一拐地向前走去。假如士兵真的找到什么,也只能是他的骸骨。这一天热得他直对蒙大拿的气候大发雷霆。这算什么地方,一个晚上能把你冻得生冻疮,而两天后又晒得你脱层皮?他见到两只草原狗,就捡起石头打它们,白白浪费了一小时。草原狗机灵得多,它们不肯走近他。
“你他妈的照直线走。”他说。他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连生气都忘了。
接下来他感到特别尴尬。他清楚,一个人因为自己的腿软弱无力而诅咒它们,实属罕见。他又有了飘浮的感觉,这一次的飘浮感十分强烈,他很害怕。他以为他就要从自己的身体里飘出去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临死前的感觉。他还没有听说过哪一个人是走着路死去的。可话又说回来,他对死亡了解得太少了。他每朝前走几步就觉得自己开始从躯体里腾升出去,他惊骇不已,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他再也不想站起来,于是便开始爬着前进,并且时而抬头看看能否见到牛群。他明白,他是如此孤单与饥饿,是无法再活过一夜的,他将像只受了伤的动物死在草丛里。
天黑下来了,他绝望了,真想大哭一场。他已经走得够远了——伙计们该出现了。天完全黑下来后,他停住脚仔细听着。他觉得牛群就在近处,如果他细心听,准能听见爱尔兰人的歌声。他没有听到歌声,便站起来试着向前蹒跚而行,这时又感觉到了他的向导的存在。他知道这一次是狄兹。他看不见他,天太黑了,狄兹也是黑的。但是现在他不再有飘浮感,走起路来也容易了些,尽管他内心有些害怕。他不懂得与死人在一起有哪些规矩。他想说话,又觉得不该说。如果他说了话,狄兹也许就会离开他,让他自己在黑暗中步履艰辛地向前挪。或许旅行对死人来说不算回事——豌豆眼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对他来说太困难了。他不愿意再跌倒,因而走得很慢,但毕竟又走了整整一夜。
盘子波吉特被委派到前方探路,日出两小时后他好像看到在北边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起初他不敢断定是人还是羚羊。他想,如果是人,就一定是个印第安人。他飞快地骑回营地,找到了队长。队长在给母马钉掌,这是一件很费力气的活儿。母马不喜欢叫任何人摆弄它的蹄子,要它听话就必须把它捆得结结实实的。
幸好考尔干完了,因而得以与盘子一同骑马去寻找那个人。刚开始他们看不见他,但是盘子有在野外判断方位的好眼力,他知道是在什么地方见到那个人的。考尔自忖那是只羚羊,但还是想亲自查看一下。他们是前一天渡过黄石河的,所有的人与牲口都安然无恙。杰斯帕·范特的情绪最佳,因为他成功地渡过了所有的河流而没有送命。
豌豆眼已经不走了,他坐在草里,**着身体,不断地点着头,似乎正与谁对话。盘子吓得目瞪口呆,豌豆眼发现他们到来的时候,只是向四周看了看,一点儿不显得惊喜。可是他们下马后,泪水从他眼里涌了出来。
“你好,队长。”豌豆眼说,他为自己感情冲动而难为情,“你们刚才没看见狄兹吧,我想。”
考尔见豌豆眼受了伤,并且已经精神错乱,伤口的血流到前胸,阳光烤烂了他的身体,他那满是伤痕的脚肿得有牛的**那么大。
“古斯死了吗?”考尔虽然这样问,但害怕听到回答。奥古斯塔斯喜欢惹麻烦,他对此了如指掌,可是看到豌豆眼成了这副样子,仍不免感到愕然。
豌豆眼一直在想狄兹,因为狄兹好心好意地领着他走了一夜。他为自己一丝不挂感到羞愧,同时也发现自己的思想无论如何也恢复不了正常,因此无法回答队长的问题。
“河水涨了,所以我把衣服丢了。”他说。
考尔解开马鞍上的雨衣,给豌豆眼盖在身上,豌豆眼立即感觉好多了。他想把雨衣的扣子扣住,以免羞处露在外面,可是手指直发抖,还是盘子波吉特帮他扣上的。
“古斯死了吗?”考尔又问。
豌豆眼努力使自己的思想慢慢地转了回来,这时他才想起奥古斯塔斯手里拿着两把手枪坐在那里,他下水时奥古斯塔斯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腿上还有重伤。
“我离开他的时候河水涨了,”豌豆眼说,“我不得不往河下游游去,躲过印第安人,我把东西都丢了。古斯拿着我的手枪呢。”
“这些事发生在什么地方?”考尔问道。
“在北边,队长,”豌豆眼说,“我们在河岸上挖了个洞,我就知道这么多。”
“你来的时候他还没死吗?”
“没有,是他派我来的,”豌豆眼说,“他说要你快点儿骑马去那儿帮他打那些印第安人。”
盘子波吉特对豌豆眼光着身子且遍体鳞伤这一事实怎么也接受不了。他们的生活一直很平静,他们已经失去了处在危险地区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