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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写蛮笺传心契(第2页)

前文提及吕碧城有“因析产而构家难”的隐憾,其事很可能与她三十年反目成仇、不通音讯的二姐吕美荪有关。她在一首《浣溪沙》词的上半阕写道:“莪蓼终天痛不胜,秋风萁豆死荒塍,孤零身世净于僧。”这三句再清楚不过,首句说丧亲之痛,次句述兄弟(实指姐妹)相煎之急,落句点出词旨,澄明通透,无比酣畅,也无比潇洒。

可惜的是,这词还有下半阕,有了下半阕非填不可,吕碧城毕竟还是没能掩盖住内心受创的激动与愤忿:“老去兰成非落寞,重来苏季被趋承,不闻嬃詈更相凌。”兰成,是以庾信自喻其周游流浪,苏季是指“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最后却“散千金以赐宗族朋友”的苏秦,这些都似乎不违背吕碧城受亲族排挤的事实,然而,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嬃”(姐姐)“詈”(诟骂)所带来的永恒的创痛。

我总这么想:如果吕碧城将此词上下片对调,会留下怎么样的一个阅读效果呢?也许她的毁家之恨会融化在宽恕之情里面,但那绝非词人生命的实况。高悬的伦理德目于空蹈而不近人情之时,便需要具备真情感的诗词予以撼动!

一直有人疑惑:为什么吕碧城的词里洋溢着委婉动人的情感,但是在最寻常的**上,她却始终心无所契而留下了一片空白的“蛮笺”?

细读碧城词,才能渐渐发现:这是一个除了怜悯与义愤之外,并无爱人的能力的诡丽心灵所留下的雪痕泥印。这种心境,可以从她“不得不书”的题材看出来——但凡是令她深刻感动的对象,都是身世或遭遇悲惨无伦,而隐约同她自己相仿佛的人。集中有两阕词,一阕是《念奴娇》,一阕是《无闷》。两词取意都是她的一个学生潘连璧。据《念奴娇》小序所述:潘连璧是吕碧城在北洋女子公学的几百名学生之中最为优秀的人才,日后嫁给南洋华侨卢某,婚后不过几年,夫妻相继过世,身后遗子,尚在襁褓之中。

潘连璧,本来应该姓吴,是广东珠江的大户出身,幼年时遭家难,为潘氏领养。由于遘难时连璧年纪还小,成长后虽然微知事异,却不得其详。倒是吕碧城无意间从某广东人处得知了故事,转告于连璧,据说连璧闻之大恸。《无闷》词过片处遂有:“旧事忍重记,记密语罗窗,乍传哀史,惹梨雨千丝,玉痕凄泚。”而在《念奴娇》上片之中,也有:“雹妒红情,霜欺绿意,并作春痕碎。郁金香冷,玳梁谁护雏垒?”既以哀人,复以自哀。

至于集中俯拾即是的代题悼亡之作,像是“为龙榆生君题《彊村授砚图》”以悼念近代词坛四大家之一的朱祖谋(古微)所写的《侧犯》、“为吴湖帆题悼亡妻图册”所写的《祝英台近》等等,也多敷染着哀感顽艳的悲叹,这当然是词之一体之能事,但是诚可以用她自己的词句概评之曰:“感同调,断笺妍籀银钩。”钱仲联称她为“近代女词人中第一”也许不算过分,但是潘伯鹰说她“足与易安俯仰千秋,相视而笑”,就显得夸张了。

在诸多伤悼凄恻之作中,还要属这一阕《长亭怨慢》最为知名而神韵动人。开篇“又恨铁、九州岛轻铸”八字,妙极、切极,深得词之一体的含蓄隐微。原来这是伤悼她的长姐吕惠如之作。惠如早逝于一九二五年七月,适逢家中争产族人大打官司,所以“恨铁”的典故就显得周洽而精切——此语转出于《资治通鉴》卷二百六十五,罗绍威悔收朱全忠留魏,全忠挥霍无度,使罗绍威之蓄藏一空,罗遂有“和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之语。“又恨铁、九州岛轻铸”则既点明财耗,复直指悔恨,怨情全收,确是健笔!

怨之所衷,应该还是惠如和碧城之间的美荪,词中一节:“绮窗闲对,算一局,全输矣。谁搅剩棋翻?是裙底,雪狸欢昵。”用的是《酉阳杂俎》里唐玄宗对局将输,杨贵妃遂将康居国进贡的宠物小狗(猧子)放出,搅翻棋盘,乱其输赢的典故。这是一种很深刻的咒骂术,透过精省的意象排比,读者见识了机关算尽的争斗,体会了不尽公平的输赢,也察觉了吕碧城以畜生骂人的功力。

幼年被逐事出于无奈,然而能以“略谙陶朱之学”自诩,在十里洋场上角利致富,又刻意赴日旅欧留美,作十万里漂洋渡海之壮游,吕碧城在词作之中的确显得颇为自得,可是她也一再地以流寓于北地、写出《哀江南赋》的庾信自况,如“老去兰成非落寞”“庾郎词赋写羁愁,去去故人长别”者,后世读者大约也不须跟着嚼说这是词人的幽怀深抱,所有的“国族隐喻”之于她而言,都是一个破败的家庭、离散及失欢的骨肉的象征。蛮笺上的心契很简单,就是:家犹如此,情何以堪?

所以,吕碧城不知道如何去爱人?

声称吕碧城不知如何爱人之人,其实是只能从俗世的男欢女悦或夫妇家人这些层面上辨认情感而立论。实则吕碧城并不讳言这些,她的确剖析过,也说得相当明朗透彻。她说:“生平可称心的男人不多——梁启超早有家室,汪精卫太年轻,汪荣宝人不错,也已结婚。张謇曾给我介绍过诸宗元,但年届不惑,须眉皆白,也不太般配。我的目的,不在钱多少和门第如何,而在于文学上的地位。因此难得合适的伴侣,东不成,西不就,有失机缘。”

吕碧城不同俗世的格调在她生命的后二十年浮现得更加清楚。其根本原因之一,是经济方面的。她在离开袁世凯的政府之后,奉母南下,苦习英文。一段时间之后,她不但有能力兼任上海洋办报纸的记者,还由于投资外商百货公司而累积了不少财富。

一九二四年,吕碧城二度远游,成为国际上知名的动物保护专家。她在巴黎宣扬佛教,两年后定居瑞士,这些都是精思熟虑之后的行动。佛教教义里戒杀好生的思想,成为她进一步发挥大爱的实践基础。她的行径不但没有国界可以划限,她的用情也没有物种的区分。

这,不能不说是在民国思想解放的大潮之下,一个更为恢宏的前驱追求。根据藤井贤一的种种暗示:胡金铨导演所试图拨寻、整理的拍摄题材,就是在当时极为稀少、但是也极为坚定的一种人,他们的身份不一,有革命者,有教育家、报社记者,甚至还有武林人物……他们都具备超越国族的远见,也都有拯饥救溺的决心。“民国”二字带来的思想刺激,在这样的人眼中,绝不只是国体和制度的改变。

藤井贤一说:“就如同你的静芝老师说的话呀,要做发愿助人、救人的事业。”

“一九二四年——”

我忽然特别注意到的,是这个吕碧城大步跨出新世界的年份,一九二四年。也就是民国十三年,静芝老师八岁,胡导演出生前八年。这一年年底所发生的一件事,我居然有着非常清楚的视觉和听觉的印象,仿佛我就在现场经历了那一切,以至于描述起来,竟好像是捕捉回忆的一般。

这一年冬天,有着阳光的一个上午,刚被冯玉祥逐出紫禁城的废帝溥仪暂时落脚在天津张园。有一群人哄闹地穿过了阳光透荫的庭院。

“斗上了、斗上了!”

“陈师傅、郑师傅斗上了!”

这班闹闹嚷嚷的人看来是穿着北洋戎装的侍卫,领头的人叫霍殿阁(而这个名字,我确信是多年之后、导演王家卫随口给起的)。

那一阵阵的哄传之声,引得(原先是张园游乐场售票亭的)门房里两三个太监和侍卫都跑了出来,朝里张望。但是闯进来的这一群人脚步太快,追不上了。当他们跨过庭院的时候,众人也随之不约而同地止住碎语和喊叫,同时放缓脚步,收束成略似队伍的两列,安静地继续朝前走。

众人杂沓的脚步声在一条幽暗的长廊里泛起巨大的回响,逐渐接近。我们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只看见长廊尽头是一个明亮的房间。门敞着,室内透出白电灯光。门外地上放置着两个极大的衣箱。门里是一张西式的理发椅,上面坐着人。

我们接着看到溥仪的背影,他坐在理发椅上。在这张椅子的左侧,跪着一个身穿长布袍的青年。他是原本宫中的伶人,名字就叫永兴。永兴俯首在地,似乎在听候吩咐。为溥仪理发的人这时从溥仪的右侧靠近,为他胸前围上一张白布。并开始为溥仪梳理头发。

“你也要走了。”溥仪淡淡地说。

“奉皇上恩典!”永兴前额叩触地砖不止,仍然没有抬头。

长廊上的脚步声忽然静止,那群由霍殿阁率领的人在门外一丈之地停了下来。

“是朕亏待了你们。”溥仪说。

“皇恩浩**!奴才这一去,挣死也要把身上的活儿——”

“不说这个了。”溥仪显然从镜子里的反影看见了霍殿阁和他身后的那一群人,当下昂声道:“霍师傅有事吗?”

霍殿阁上前一步,跪下行礼:“启奏皇上:是陈师傅和郑师傅的事。他们二位在跃华里已经绷了两天两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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