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这时缓缓回过神儿,猛可一睁眼,看见模模糊糊几个影子。这时先前那三五个父老又交**舌地争说:“今回儿真醒了!”“今回儿睁眼啦!”“气儿暖过来了!”“再也死不了了!”
“儿呀!我那儿呀!”那形容粗蠢的老太婆凑得更近了些,熏了他一鼻子的蒜味儿:“你怎么说‘摔死’呢?”
“你是什么人?”陈琳道,“岂敢叫我‘儿呀’?”话才出口就觉着不大对劲儿——怎么听在耳朵里,这口音同身边之人的口音十分相近,可自己却大感陌生呢?
话一出口,登时还惹来一阵哄堂大笑,一个皮肤黧黑、身躯硕大的老者像是跟他、也像是跟其余众人说道:“虽说是醒了,元神儿还不曾恢复,元神儿还不曾恢复!”接着一欺身,掴了陈琳两嘴巴,道:“这是你娘,怎么不叫你‘儿呀’?俺是你爹,怎么不叫你‘儿呀’?你才死绝了一个大天儿,就不认爹、不认娘了吗?个混账东西!”
陈琳哪里肯认,拼死力坐直了身子,道:“我是江南陈三公子,你、你、你们是什么人,如何冒充我父母?”
先前那老太婆也在此际一把扯过来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妇人,一把拽着个面如黄蜡、貌似痴傻的孩子,道:“认不得爹娘不打紧,看看你这老婆、你这儿——总不至于也不认得了罢?”
陈琳非但坐挺了,还抢忙掀去身上两床又臭又沉的被窝,翻身下了炕,一见对面墙旮旯儿里有面铜镜,镜中一个满面虬须的犺汉,正一步一狐疑地向自己走过来,直到他的一张脸都快要塞进铜镜里去的那一瞬间,陈琳才恍然大悟:镜中麻胡,便是他自己了。
这麻胡还一边不住地说:“我是江南陈三公子,我叫陈琳,随我父去至川西宜宾赴知县任,行过羊肠坂,忽而来了一阵怪风——”说到这儿,镜中麻胡忽然放声大哭起来,扯着一脸的虬须,吼道:“还我本来面目!还我本来面目!我宁可死了去,也不要这么活着呀!”
他这么悲哀,身后那群父老却益发笑得粲然了,纷纷言语着:“这孩子没死成,倒是做了个春秋大梦了!”“江南陈三公子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哪!”
老太婆疼儿子是没话说,挥舞着双手将这些个左邻右舍的闲汉揈出门去,一壁念道:“才醒转来,还晕着,他认真,你们也认真么?他死了一场,你们也死了一场么?呿!呿!呿!”
算是父亲的那老头儿兴许是乐了,跟着给揈出去的人一道儿吆喝着也走没了影儿。这一阵骛乱好容易过去,陈琳只道身体庞大,竟有不堪负荷之感,回头钻身上炕,才稍稍舒泰了些。这时床边那丑妇递过来半张锅饼,饼是杂粮面做的,皮粗瓤粝,难以下咽,勉强吃了几口,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丑妇见状,叹道:“我同孩子、婆婆守着你的病,转眼就半个多月了。你知道的,年成不好,庄稼活儿又荒着、没有人顾,家里断粮不说,村儿里能吃的也就是槐树皮、野菜叶儿,不是因为你方才醒了,才有邻家婆送了块饼来,这也是一番大人情,你还嫌不够吗——”
陈琳正自悲伤着:如何换来这么个不堪的身世,哪里还听得进这丑妇的嘀咕?登时恶吼一声,将他母子二人也赶了出去,也是丑妇给吼得情急,门帘儿一掀,扯脱了力,整张破烂的粗布帘子却给扯断了,这一下里屋外屋好给打量了一个通透。
这一家,粗算就是三代五口了罢?看似就这么两间窄房了,外头那一间还兼着厨灶,气味臭秽不可闻,自己置身所在的炕上,堆置着的也就是一张张又脏、又破、又薄的败絮残衾,还有一件件顺手扔掷、分不出男女老小的衣裤,也都肮脏褴褛得很。想想才不过多久之前,江南陈三公子居住的是华屋美厦,使唤的是奴佣婢仆,穿戴的是绫罗绸缎,吃喝的是玉粒琼浆,如今回思起来,简直判若天壤,陈琳不禁又悲从中来,放声大哭着了。
就这么哭了困,睡了醒,醒后一环顾,依旧四壁萧然,穷窭难堪,便又是一阵号啕。如此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家子的妻儿、父母,毕竟也都要上炕来分一隅地,却又叫这麻胡也似的陈三公子给恶骂出去,不得已,左邻右舍的父老们又聚集起来——此刻已经没有了门帘儿,他们议论些什么,都逃不出陈琳的一双红眼。
还能议论些什么呢?不外就是这麻胡——村人称他叫“鲁大”——的疯症该怎么医治调理,说着说着,陈琳终于明白了,他这一抹魂魄,可是随风穿越了千山万水,居然来到山东省历城县的乡间。
这麻胡鲁大,祖上一路数算到他儿子,已经是七代单传了,家里人丁不旺,也就只能守着几亩薄田,种点儿吃着不够、卖着不值的杂粮。几百年看天吃饭,勉强留下了一脉香火。许是时难年荒的缘故,鲁大这几个月来总道筋乏骨弱、气虚力竭,撑持到半个月前,终于钉不住,一病不起。前一日绝了气息,家人正哭天抢地准备发丧,不料老太婆趴在他胸口一听,腔子又回暖了——就算是陈三公子驾到罢——这样儿一个天上掉下来的贵人子,能要吗?要了,小门小户的该如何伺候他一介膏粱子弟呢?
就这点儿议论,邻人们翻来覆去扯络了四五个时辰,末了推出个叫焦十一的汉子来。
“方圆十里之内嘛,就数咱们哥儿俩最体己知心了——”焦十一颤着声步进屋来,惯抬手掀帘子、掀了个空,四下胡乱张望了一阵,差一点儿忘了要说什么,摸摸光不溜丢的脑袋,好容易想起来了,接着说:“这个这个这个,方圆十里之外嘛,也还数咱们哥儿俩最知心体己了,是罢?你这一病,情性大变,连父母妻子都跟血洗的仇家一般对待,这个么,在咱们乡党之间,恐怕也容不下似你这等不孝不义之人哪!如今亲戚不齿,邻里不顾;你人又穷、家又破,成天价驱妻骂子、嫌老憎小的,你,打算怎么讨生活呢?我,不敢劝你,可你是不是也回神想一想:将来日子怎么过呢?”
“既然说是与我知心体己,”陈琳登时反唇相稽,“我这言语声腔,难道你听不出来么?难道还真就是你那贵友么?”
“口音不是,人却假不了。”焦十一仿佛早知道他会这么说,接口道:“咱乡里就认这个。你要么,就是个借尸还魂之人;既然借了人一副骨肉,难道不想该怎么还人么?”
陈琳不是不肯作务实之想,而是宁可作侥幸之图——那看起来极其渺茫的一线希望就是“我还没有死呢”!然而,一缕幽魂,聊托于千里之外,勉寄于一息之中,却是如此地不堪。除非再死一次,否则这一条真可以说是捡回来的性命,反倒是他原先那美好人生的绝大讽刺呢。他抚摸着一脸粗皮厚肉,叹道:“这一身皮囊原本不是我的,这一身皮囊原本不是我的!”
这一叹,叹得直率。仓促之间,焦十一噤口不能答,绕室踱着方步,踱了好一阵,才重新坐回炕沿儿上,道:“就算你真是什么‘江南陈三公子’,就算这真是借尸还魂,我倒要问:你借了鲁大的尸身,苟延了一世的性命,难道不思答报么?这鲁大上有父母、下有妻儿,好歹也是一家人;你只认‘江南陈三公子’的份儿,那么鲁大的份儿该谁来认呢?再者:鲁大是个苦命的汉,他的皮囊你嫌臭,要是反落一个王公贵人的皮囊,你是不是又要连‘江南陈三公子’的份儿也不认了呢?你说你们家太爷是个太爷,咱们就这么打个比方罢:一个太爷,忽而犯了事、落了职,成了个杂佐小吏,这杂佐小吏能够不安其位,却还要官太爷的饷、干太爷的活儿、摆太爷的谱儿、逞太爷的威风吗?再倒过来说:一个杂佐小吏,忽而走了运、升了官,成了个太爷,这太爷能够不安其位,还要回头吃杂佐的粮、当杂佐的差、跑杂佐的腿、受杂佐的窝囊气儿吗?”
焦十一越是言之成理,陈琳就越是难受,忍不住又泪如雨下,满心怨气只作一句话迸出来:“我要回家!”
“就算你‘江南陈三公子’不认鲁大这一份儿,拿这副鲁大的面目回了江南陈家,你家的太爷会认这个份儿吗?纵使太爷认了这个份儿,你家中上上下下的贵戚贵友,又能认这个份儿吗?你,不已经是个现成的鲁大了吗?连这身为鲁大的你,都不肯认鲁大的份儿;你叫江南陈家那边儿的人,又如何认这个份儿呢?”
最后这几句话可以说是鞭辟入里,陈琳辩无可辩、驳无可驳,抽咽几声,擦了泪,垂了脑袋,嗫声问道:“那么,你说,我为今之计,又待如何?”
焦十一闻听陈琳转了口风,精神一振,昂声道:“说了半天认份、认份,不过就是奉养父母、抚育妻儿——所谓营趁生涯,自食其力,承此一家而已;人生在世,还有什么?”
“你说‘营趁生涯,自食其力’,可是,这耕稼之期、农桑之务,我一概不晓,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