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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龙意茫然(第2页)

现存赵恒惕的书法作品不多,居然有些资料上还为他标示着“书法家”的头衔。就字论字,他腕弱笔滑,虽然放手学米,可是筋骨松弛、形神涣散,仗着世人无眼,厕身民国书家之列,不免徒留讥谤。有那么一张中堂,便现了原形。这张字99公分长,34公分宽,落款题:“广元先生雅正录宋人吴琚诗”,内容则是两首绝句:“神物登天扰可骑,如何孔甲但能羁。当时若更无刘累,龙意茫然岂得知。”“忘归不觉鬓毛斑,好事乡人尚往还。断岭不遮西望眼,送君直过楚王山。”

吴琚为南宋书法家,他最有名的一张楷书就是写蔡襄的《访陈处士》:“桥畔垂杨下碧溪,君家原在北桥西。来时不似人间世,日落花香山鸟啼。”此作为台北故宫藏品,气势淋漓,韵致坚苍,展现了书家在疾速运笔之下仍保有完整的控制和奇峭的潇洒。

吴琚写他那时代(或稍早)人的诗是惯例,赵恒惕不学而失察,误以为前引的两首为吴琚之作,实则这两首绝句非但不出于吴琚之手,也不是一人一时之作。前一首是王安石的《神物》;后一首是苏东坡的《送蜀人张师厚赴殿试二首》之一,除了“忘归不觉”之外,还有:“云龙山下试春衣,放鹤亭前送落晖。一色杏花三十里,新郎君去马如飞。”一看便知:意思根本凑不到一起去。

读《三希堂法帖》可知,吴琚抄写时人诗句,乃是信笔而为,并不是在一次抄录中有什么绾合各篇诗意的企图,推想他的动机,大约是要从名家凑泊诗篇的结构,去揣摹书法的行款,对帖学书者一旦体会了这一层意思,就能够藉由诗篇的建构转相铺陈笔墨的间架,也就是利用诗艺以启发书艺的一种尝试。赵恒惕学书不成,复不问诗、字之来历,秉笔誊抄而已。恐怕也只能为浅人哄抬之、争购之、张挂之,再博方家之笑了。

不过,赵恒惕抄的《神物》诗很有意思,其命意初见《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刘累养龙”的典故,复见于《史记·夏本纪》。

夏孔甲氏为帝,有二龙,命刘累豢之,一开始养得不错,孔甲氏还特封刘累为“御龙氏”。日后不知如何,养死了一头雌的,刘累便将龙肉制成肉羹以进,也博得了称赏。孔甲氏还想再尝龙羹,刘累技穷了,窜逃到鲁地,隐姓埋名,渔猎以终。

这个故事自有用意,至少对照着王安石变法而不能竟其功,受天下谤,是可以有这样的感慨的。当然,王安石不会以刘累自况,他一定觉得自己是那不知如何被冤枉养死的龙,临了尚倾身以为肉羹,还被皇帝老儿吞吃了!

赵恒惕若是稍稍解事之人,于走笔之际,会不会也想到他在湖南进出的那段往事呢?他晚年信佛,的确有慈眉善目之态。堪称幸运的是,没有人记得他杀李仲麟、杀黄爱、杀庞人铨的事——那可是三条龙呢。

世事难料,这段屠龙史事,原本只是胡导演和我在往返杉林溪为《笑傲江湖》一片勘景途中的解闷闲话,居然进入了我生活的现实。

原来,赵恒惕赴台之后,除了写他的大字,一尘不入眼,万事不关心;最喜为人写些不着边际的谀颂之词,如:“天龙八部皆欢喜,昼夜六时恒吉祥”“司马文章元亮酒,右军书法少陵诗”之类。

有趣的是,我在求学时代一度为包括静芝老师在内的几位书画家联展当小工,协助布展,地点在“国军文艺活动中心”的二楼。我偶然间发现:墙犄角里斜靠着一张四尺多宽、三尺多高的大字书框,署名钱穆,内容是一段古文。这应该不在我所处理的展品之内。我只能猜测:这是前一档展览所遗留下来的?

仔细读那书迹内容,才发现宾四先生抄的是《二程遗书》卷六《二先生语六》:“百官万务,金革百万之众,饮水曲肱,乐在其中。万变俱在人,其实无一事。”下款署名之前还有两行:“录明道先生语夷午先生一粲”。夷午先生,赵恒惕也。我日后回想起来,那应该是一九八一年冬,估计当为赵恒惕身后十多年,还有些亲戚故旧之属为他举行了纪念展活动。宾四先生所作之字,应该是赵生前所收,策展者不会不认得大名家的手笔和签署,只是如何就遗落在展场之中了,却是一个谜。

毕竟宾四先生比赵恒惕年轻十五岁,谊称晚辈,彼时以当世大儒之身,备受推重,拿他的字出来恭维故人,也是无奈人情。推诚论之:“万变俱在人,其实无一事”之语,似乎过度轻纵了赵恒惕早年的劣迹了。然而,世事譬如积薪,往往后来居上,国人多以为抗战末期赵恒惕严拒与日本方面合组武汉伪政府为大义凛然、气节高尚,也是无可如何的糊涂账了。这张字确实没有人认领,问了展场人员,只回复我:“不是馆藏所有,请尽快处理。”

“处理?”多么加缪的一句话。在那一个当下,我能怎么处理呢?连想都没有想,我扛起画框,一步一捱蹭,走下文艺活动中心窄小的楼梯,来到中华路上,叫了一辆出租车,把画框塞进后座,运回家了。下车之后,我把画框小心翼翼地收藏在房间里,书面朝墙,免得让阳光给晒坏了。我的念头是:总要找到丢失这东西的原主的——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我似乎就看见床头有那么一个铜钵儿了。

那是一个日后我在静芝老师和第五明的桌上分别见过一眼的东西。

直到本世纪初,王家卫为《一代宗师》剧本的事来台,没头没脑问起:“你那钵儿还在吗?”我第一个想起的却不是铜钵儿的实体,而是多年前放着两个大水果篮的所在,一张破旧的方桌,水果篮是我买给路不拾遗的萧金山和第五明的谢礼,第五明指着那水果篮交代我的一番话是这么说的:“就是你,你总也要帮忙人找丢失的东西的。你能帮忙人找丢失的东西,就不会在意钱,就不会只知道买。”

是的,王家卫自港飞来,和我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你那钵儿还在吗?”

“钵儿?”

“那个铜钵儿——”王家卫接着说,“我听说拥有那个钵儿的人必须负责把别人丢掉的东西找回来。”

“你丢了什么?”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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