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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满村听唱蔡中郎(第2页)

其中的“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在短短十句诗中营造了一种倏乎顿挫的气氛,像是横空出世的一阵悬疑,让读者错愕,几乎要从将军的内心去反问:他是想放过这一只雉鸟了吗?当然没有。将军只不过是卖弄了一个猫玩老鼠的把戏,制造出一瞬间凝结旁观者惊诧、叹服的气氛。

蔡东藩借用了这两句,改成“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置入《清史通俗演义》第九十九回后的批注之文中。他接着写道:“这两语正可移送袁公(按:即袁世凯)。迟迟出山,又迟迟入京,处危疑交集之秋,尚属从容不迫,其才具已可概见。汉阳一役,明以示威,得汉阳而失南京,正袁公之所以巧为处置也。从字句间体察之,可以觇袁大臣之心,可以见著书人之识。”

作者为自己的书写批注,看来不免有“老王卖瓜”之讥,但是毋宁从另一个更为宏观的视角看去:这段话当然不只是在揄扬著书人多么有见解,而是藉批注的口吻,助读者一臂之力,从看古人热闹的立场上抽拔而出,发现历史推进过程之中,一二暗中控驭之人如何旁敲侧击之窾窍。

这几句按语的确石破天惊,发前人所未发,直指袁世凯纵冯国璋之所部烧劫街坊、荼毒汉阳,与刻意让南京失守,拱手于同盟会数百残兵,其实是出于同一副机心——若不焚掠汉阳,不足以邀迎宗室的信任;若不弃守南京,又不足以裹胁朝廷之眷倚,而袁氏之所以能在清宗室与革命党之间悠游取容,两面得利,关键就在汉阳、南京的一操一纵之间;打汉阳、弃南京,都只为了养两面之敌、复结两面之盟。

作为一个历史小说的写作者,蔡东藩何尝只措意于我们后世人眼中的文学?他开笔所写的第一部历史演义就是为了在帝国和民国易帜之秋,察觉这大历史舞台上之阡陌纵横,各从何处而来、又通往何方而去。所谓“著书人之识”,才是他心系于读者的枢纽——叙述故事,是为了提炼观点,并且施之于普通国民之教育。

就像是先前他所撰写的《幼学故事琼林续集》,其目的还是架构一套审视历史的独立观点,将“为新国民,当革奴隶性;为新国文,亦不可不革奴隶性”的写作信仰,传播到每一个有能力听说书的人耳中。更具体地说:蔡东藩既承继了罗贯中以小说写史的企图,更着眼于他那一个当代的宏观性的文化教育,撇开辞章美学的角度不看,单以纵深两千一百六十年的时间跨度、一千零八十回达七百万字的篇幅,而总以一人一笔挽任之,这份成就恐怕连罗贯中也只能瞠乎其后。

陆游的诗《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是这么写的:“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此处的蔡中郎是传说故事《赵五娘》里的负心汉。不过,此诗常让我想起蔡东藩——在现实里的无论张家村、李家村,还能听到他说的这一部漫长的故事吗?

然而,这一首《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与我关系特殊。这一张书法作品,行书秀美,是静芝老师亲笔墨宝,在我的书房壁上悬挂多年,直至今日。犹记书写当时,我侍立在侧,老师写得高兴,指着剩下来的二尺全开的空白处说:“还有一半儿,我再给你写两首,还是陆游罢。”多写的是放翁《东关》诗二首,也都是七绝。其一曰:“天华寺西艇子横,白苹风细浪纹平。移家只欲东关住,夜夜湖中看月升。”其二曰:“烟水苍茫西复东,扁舟又系柳阴中。三更酒醒残灯在,卧听潇潇雨打篷。”其中“又”“系”二字颠倒,字间右侧打了个勾,算是补正。

老师一挥而就,落款钤印罢了,才说:“诗人是一个意思,读诗之人,又生出自己的意思,意思无穷,人人不同,诗才是活的。字纸你拿回去,裁开也可以,不裁也可以;但是要看出放翁的意思,看出我的意思,也看出你自己的意思要紧。”

接着,他从桌上的铜钵子底下抽出另一本书,递了过来。我仔细一打量,发现那不是书,是一本封面打印着《一代暴君》四字的稿本——的确就是多年以后柳亨奎在电话里形容的“剧本”,然而,捧在手里翻览的当下,我根本不觉得那是什么剧本,乍看倒像是一册翻写修订了许多次的教学笔记,每一页的正文只有八行,朱丝栏分明界定,行中有钢笔大字、也有红笔小字,行间略现空白之处,也都几乎写满了更细小的注脚,虽然文字密密匝匝,犹如蚁阵,但是布局分明,前后文的衔接倒是十分清楚的。

在这一册文字的第一页上,清清楚楚两行毛笔小楷标题:《武昌革命真史:〈熊成基事略〉考》,信目游观,立刻看到几句醒目的正文:“革命未就之前,孰能卜其成败?革命既兴之后,谁不争相收拾?建勋者争其权轴,败亡者振其铩羽,所事者何?盖孜孜造史,以攘后世之名也。”

由于字句铿锵有节,我忍不住读出声来,静芝老师随即笑着说:“你就把这篇东西改写了罢。”

“改写?”

“改写。”

“改写成什么呢?”我还是一片混沌。

“改写成什么都可以。古人说‘隐括成文’,就是这个意思。把诗填成词,把词吟成诗;把笔记敷衍成小说,把小说提炼成考据。都可以的。”

“什么时候交卷呢?”我怯怯地问道,一面想:这大概就是向“老板”讨字画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吧?

不料静芝老师却指着桌上未曾干透的字画,说:“才说‘满村听唱蔡中郎’不是?那说书的老先生管它什么时候交卷呢?”

一听说没有交卷的日期,我可乐了,一时兴起,摇着手上的册子,随口问道:“为什么是‘一代暴君’呢?”

“电视台印剧本,封面印多了,我看扔了可惜,就收着用。你要不要几张?”

我还真讨回家一大沓报废的《一代暴君》封面纸,反折之后,用来包覆稿子,非常合用。直到手写稿这件事彻底从生活中消失为止——人们称这种不写字的时代为网络革命时代。至今我还保留着封面里页印有“一代暴君”字样的第一篇文章,就是从《武昌革命真史:〈熊成基事略〉考》隐括改写而成的《慈善相呼革命军》。事实上,我一直没有缴回那一份作业,我甚至没有缴回静芝老师的稿本。原因很简单,我并不知道我“改写”成功了没有。

静芝老师交付给我的是一份学术材料,可是他所谓的“隐括”,显然并非要我把这份材料融会成另一篇学术报告。我大胆揣摩,他会不会是要我将熊成基的身世、遭遇改写成小说或者剧本呢?(用《一代暴君》剧本纸封当封面,不就是一个相当强烈的暗示吗?)不过,我实在没有把握,只能夹议夹叙地写成一篇读来像是刊登在《传记文学》上的道故杂谈。不料,几年之后,却真派上了用场。

那时,旅居香港的张艾嘉介绍我和胡金铨导演结识,要我带一些可以“显示编剧功力”的作品给导演过过眼,为的就是替徐克监制的大片《笑傲江湖》编写剧本,而胡导演则获聘执导此片。胡导演当着我的面把《慈善相呼革命军》很仔细地读了一遍,突如其来地说:“你和王静芝先生是故旧吗?”

“我是门生。”我说。

“那么,就是你了。”胡导演摇晃着那一卷《慈善相呼革命军》,说:“这明明是王先生的笔墨。一篇论文写来,简直就是剧本。你只不过是把它作成大白话的文字罢了。然而,这也是不容易的事了。”

藤井贤一和我在紫藤庐窝着罗圈儿腿喝茶的那个下午,他在暮色之中,用那短短的手臂、短短的手指,挥舞着、拨弄着、比画着,像是这世间有一种语言不敷使用、非以夸张而难看的舞蹈不足以表现的意思,挣扎了半天,才说:“胡导演的《扮皇帝》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写,也是用这种方式拍!”

“不过,”我问,“静芝老师也好,还有你刚才提到的王岷源也好,他们跟薄无鬼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中国人喜欢说大时代、大时代,”藤井贤一伸着懒腰,道:“胡导演就说过:大时代,就像黑洞一样,是每个人都卷在里面、陷在里面,都有分不开的关系。”

其实,这话里面的“黑洞”一词是藤井贤一自己添加的,本来的语句也不是胡导演说的。原话出自熊成基。那是熊成基慷慨赴义的两个叙述版本其中之一,说的是熊成基和提刑法官告别之时,先说:“郑重!郑重!后会有期。”之后,登上囚车,前往北门刑场。

在路上,他对押解他的护兵也有交代:“尔等与我并非陌路,是这个时代伟大,把人人都拥抱起来,有如浪潮迭生,浮沫相连,人人都密不可分啊!”之后,烈士再向围观的老百姓高声喊道:“诸君!诸君!别以为我是盗匪,别以为我是奸人,别以为我是杀人的凶徒。我本来只是一个慈善的革命军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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