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眼前的第五明就是“藏王”。而那位我一直未曾谋面的萧金山也是“藏王”,萧金山是第五明的前任;你也可以这样说:第五明是萧金山的徒弟。不过,当时我并不明了。
我先前说过:那是一九九〇年。在那个年代,杭城四河,一条不剩,可“藏王”居然还在呢。
“藏王”是有来历的。传说杭城里有河的时代就有这故事了。杭州耆宿都知道:“有河就有帮,有帮就有王。”意思就是说凡事要有“单一窗口”,绝不容令出多门。这里所谓的“有帮就有王”,就是指“人间藏王”。
这是怎么回事?就要往杭城四河说去——
杭城原有四条城河。自西而东,分别是浣纱河、施腰河、盐桥河与菜市河。施腰河又名小河,在城区中间,东起盐桥河新宫桥之北侧,北至洗马桥接浣纱河出武林门,全长十里,是杭州古河道。听说这河道在抗战期间就淤塞了,淤塞的原因是居民长年以来不断倾倒粪便垃圾之故。民国三十五年索性修筑成马路,叫光复路,这路才修成就往下陷,所以当地人常拿“光复”“陷落”两个词开玩笑,大意不外:“怎么才光复又陷落了?”一九四九年政权更迭,关于这条“粪底儿路”的流言俗谚,可谓一语成谶。
杭城市里走船,例有专职船夫。四河船夫分两帮,浣纱、施腰二河一帮,叫“清湖帮”,因为浣纱河旧时又名清湖河之故;盐桥、菜市二河是另一帮,叫“运河帮”,因为菜市河旧时又名运河之故。这两帮各有帮主,平时互不往来,只在一年三节以及祭河伯的日子,两帮会合力主持典礼、迎宾酬神,揖让升饮,俱能中节有度,称得上是相当平和的地方势力团体。
这两个帮,有一名义上的共主,叫“藏王”。“藏王”是一脉单传,谁也不知道他会将这共主宝座传给谁,且多少年下来,十之七八,是不传给这两帮弟子而尽付于外人的。最有意思的也在这里:共主的宝座——在帮中人丁看起来——是谁也不想坐的。
这又怎么说呢?打个世俗的比喻吧,杭河二帮行的是“虚位元首制”,两帮原本非亲亦非故、无怨亦无仇,各做各的生意,卖的都是劳力,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利市,是以即便当上共主,既发不了财,也改不了运,孬好还就是个撑船的。可一旦当上了“藏王”,撑船的时间就少了。因为每一位“藏王”都有个使命,非得在任上完成不可:那就是物色下一任的“藏王”,物色到了适当的人选还不算完差,还得传授一门“藏王功”。少则十年、多则二三十年,把前任所传下来的这一门技艺完完全全再传授给新任,才算是交卸了职责。所以“藏王”的闲事不少,却肯定赚不了什么钱,身上只有一样值点儿银子的东西:一个铜钵儿,可以到处要饭吃。据说在前清的时代,上杭州常见的“门板饭”饭铺嗑一顿,凭着手上的钵儿,只一个制钱就许吃一顿,还外带一勺子又香又浓的“浇裹”。
你可能会问:就算是个邻里干事、街坊委员之类基层公共服务人员,起码“藏王”名目听来地位崇隆,应该颇受人尊敬。其实大谬不然。——在有河有船的时代,“藏王”不外就是个撑船的,淤了河、没了船,就连撑船也谈不上了。
你还可能会问:不是有一门“藏王功”吗?世论言及功法,不是强身、就是会武,养生自卫带吓人,也算是了不起的能为了。然而,事实摆在所有人的眼前,从古至今,没有外人知道过:那“藏王功”是什么玩意儿?究竟练得成、练不成?什么人才、花什么力气才练得成?练成了又有什么得利得便之处?没有人知道。至少,除了“藏王”之外,没有人知道。
杭城河帮起源甚古,甚至早于庵清、早于粮米帮,还有说宋代就有“清湖”“运河”两帮了。“清湖帮”和“运河帮”原本各自劳力营生,之间既无瓜葛、也无芥蒂。人说船过水无痕,水世界茫茫****,也并没有地标;你帮之船、我帮之船,就算划过了界,冒出去三五里地,也不该有什么计较的。
偏偏在新宫桥和洗马桥之间的施腰河一带,船夫与船夫常有些摩擦。人就是这样,有计较处且计较,没计较时找计较。有那么一回,为了这沿河十里的迎送往来,两帮闹起意气来。运河帮里一个船夫拿篙子打破了清湖帮里一个船夫的脑袋,搅得浣纱、施腰二河里三天找不着驾船的——这两河的人丁连夜把手下所有的船只拉上旱路,一总堵上了盐桥、菜市二河的各个渡口;这就是要打混仗了。
有人报了官,县父母其实早就得着清湖帮方面的禀报,扬言官府里不得干预,否则本帮之人拼死也要杀尽另帮之人,那么一来,杭州城里的水路交通就非瘫痪不可。
可是官里不管,两帮打得就更野了!从船上打到水里,再由水里打到桥上,足足打了两天两夜,打着打着肚子饿了,招呼一声便各自收手,找一爿门板饭铺嗑上一大碗“门板饭”,吃饱了再回原地打去。
有那么个清湖帮里的愣小子,长得高头大马,平日手上使的篙子也特别的长,就在混战之中,这愣小子一篙杵对方不着,重心尽失,连人带篙有如今日那撑竿跳的选手一般,笔直倒栽入水。说也奇怪,一栽下河,就没了顶,别说人没上来,连篙子也不见了。
这是极不寻常的事:一根竹篙子,怎么会浮不起来呢?这是开打之后的第二天黄昏,众人又厮缠了大半夜,终于有个运河帮里的癞痢头船夫觉得过意不去了,打着打着,把手上的家伙一扔,道:“不成!那大块头死活得有个交代!”说着便跑回现地,一头跳进水里,随即也灭了顶。大个子、癞痢头分属两帮,各有各的朋友,当然都不免心焦,可自凡是谁在那块水域里下去寻,就算是寻着了什么也不会有别人知道——因为无论是谁,一旦下去了就上不来了。直到天大亮,两帮里连先前那两口子算上,一共灭了七顶。
就在这时,武林门外踅过来一个身着一袭崭白丝袍,剑眉星目、器宇舒朗的后生,见众船夫围观议论,便笑着说:“这是惊动了河龙了!”
众船夫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纷纭议论起来,有那年长些的,很听不得年轻人大放厥词,遂斥道:“老夫在这河里撑了五十年的船,从没听说过有什么河龙的。”
“在山是山龙,在河是河龙,山山有龙,河河亦有龙;龙在山则兴云布雨,在河则鼓风作浪,有什么稀奇?”那白袍少年说,“这浣纱、施腰、盐桥、菜市四河原就是一龙之四爪,此龙潜修千年,正要化行于天,却叫你们这两帮混混搅扰,千年修行,眼见就要毁于一旦了,人家能不忿忿么?”
才说着呢,这河道之水就像是条被人给抖擞了一下的布匹,打从远处滚着不高不低整整三尺的排浪涌了过来。此时无风,如何能够起浪?这且不疑它,浪头由下游翻滚回上游,更是千古奇观了,看得众人胆一颤、心一惊,悉数朝河面跪了下去。
那白袍少年又道:“诸君且将你们的船都系了,待我同那河龙说上几句。”
目睹此景、又闻听此言,船夫们哪里还敢叫嚣顽闹,纷纷下河去系船,也有船和船夫不在现地的,自有人前去招呼知会,这就不烦赘述了。且说这白袍少年打从袖筒里取出一个金光闪闪的钵儿来,念了声:“阿弥陀佛!”随即将钵儿高举过顶,眼睛则垂视着河面,喃喃说道:“我听说龙出则水涌山崩、风驰电掣,经常损毁禾麦田庐,今番若非我道经此地,汝这孽畜恐怕还是要伤及无辜的。我既然已经来了,汝何不先发还那几条性命来,我也好记汝一笔功德。”
话才说完,那河面近桥之处猛可喷起一根径宽尺许的水柱,一柱喷出,又接一柱,一连七柱,几与桥边护栏同高,水柱渐渐向桥身移近,“哗啦”一阵作响,水柱登时倾圮,而桥栏上则俯卧着七口灭顶的人丁——正因肚腹给那栏杆抵着难受,嘴里便大口大口呕吐着泥浆水了。
此时桥当央那白袍少年又向河说道:“汝好生不杀,我佛自会勾记你一笔。若是先前被人搅扰,有个什么闪失跌损,我倒是可以在汝冲霄凌云之际,帮上一点小忙。如何?莫羞怯,汝且来!”
这时,原本万里无云的一片朗朗青天忽然打从正中央的所在,裂开一条大缝儿,乌云从中滚出,如吹如注,黑色的雾气稍一涣散,那蚕豆般大的雨点儿便串成千万条鞭子似的捶挞下来。雨水落入河面,却像在刹那之间变成了黏稠不堪的胶质,不时在河面上牵扯起一片帘幕一般的黑色水墙——不不不,不是水墙,被雨水从河中牵拽出来的,居然是一片三丈来宽的尾巴;光是宽,就有三丈,可知这尾巴少说也有一里多长了。
此龙由尾至头而出,最后龙头出水之时仿佛打从河底冒出一座山的模样。山上当然少不了头角鳞甲,光焰赫赫,才拔起来约莫二三里许之高,又低头俯冲而下,直向桥上的白袍少年冲去。那白袍少年一不躲避、二不抗拒,端端是一副任扑任咬的神情。河龙倒也乖觉,每俯冲一程,身形就小了一半,转瞬间打从半空里来到白袍少年的头顶,居然只余尺许长,“啪嗒”一声,掉进钵儿里,不过三寸有余。
“风停雨歇之时,劫难开过,黎庶无咎,此后再无羁身之事!”白袍少年将手伸进钵儿,抓条泥鳅一般地抓起那河龙,另只手将空钵朝众人一倾,钵儿稳稳当当地放在桥栏顶端,他和那河龙却一齐消失不见了。风雨乍停的晴空之中传来一声佛号,接着,是一段如经似偈的话语:
尔时。诸世界分身地藏菩萨。共复一形。涕泪哀恋。白其佛言。我从久远劫来。蒙佛接引。使获不可思议神力。具大智慧。我所分身。遍满百千万亿恒河沙世界。每一世界化百千万亿身。每一身度百千万亿人。令归敬三宝。永离生死。至涅槃乐。但于佛法中所为善事。一毛一渧。一沙一尘。或毫发许。我渐度脱。使获大利。唯愿世尊。不以后世恶业众生为虑。……佛赞地藏菩萨言。善哉。善哉。吾助汝喜。汝能成就久远劫来。发弘誓愿。广度将毕。即证菩提。
打从那地藏王的神话流传开来,杭城清湖、运河两帮就有了人间藏王。
菩萨留下来的,不过是个斤把重的铜钵儿,钵儿就摇摇坠坠放置在桥栏上,可恁是谁也动弹不得。然而某日来了个乞丐,随手一抓便取走了。有个船夫在一旁瞧见,觉得很不寻常,跟着那乞丐穿街过巷,偶一失神,只见那乞丐居然走进一堵墙里去,不见了踪迹。
往后这乞丐经久不曾现身。直到某一日,这个盯梢的船夫在洗马桥头系缆索的时候,猛里一歪身,倒在码头上死了。怪的是,空船的缆索径自松解,船头调转回西,沿着浣纱河顺流而下,直漂到武林门,才忽然在河当央停住,连打了二三十个旋子,这时左近几里之内闲慌无事的船夫也都打陆路水路上赶了来,众目睽睽之下,舱棚里晃晃悠悠走出来一条汉子,一边儿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儿说:“藏王有旨:该干活儿的就干活儿去,这船归我、篙子归我、橹子归我、钵儿归我——还有这藏王的劳差苦力也一总归了我啦!”话说完,眼一睁,仿佛不知道自己先前说了些什么,踉踉跄跄站稳了,脱口大叫:“谁把我摇过河来啦!快摇我上去啊!”
此际在河在岸的船夫早将这汉子团团围住,忽而有人大喊了一声:“他就是拿走那钵儿的花子!”
这个花子,就是杭城首任的“藏王”——清湖帮、运河帮两帮船夫的共主。至于第五明是第几任?没人数得清,只知道他和历任的藏王差不多,原先都是不肯干这差使的。
藏王地位、职称与所做的事业,还可以旁求他证。也就是说:倘若某一藏王认为某事合乎他的良知良能,不可自外其事,他是有权利超越两帮事务而插手的。清梁章钜《浪迹丛谈》里,有“扫秦”一条,可明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