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丁连山生死流亡
(先要说明的是:在后文中出现的“宝森”“宝田”实为同一人,根据数据源不同,而有异呼。)
丁连山是个鬼魅一般的人物,但这不是生成胎就,而是有一段特殊的渊源。若非涉入一段中日之间、北洋与国府之间的秘辛,他自己的人生,不会老是在黑暗里摩挲,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从此,我便堕入了鬼道!”
这事关乎一九一二年的奉天血案,但是背景还要上推到一九〇五年的“刺杀出洋五大臣”事件。
光绪三十一年乙巳(1905)九月二十四日,清朝辅国公载泽、兵部侍郎徐世昌、户部侍郎戴鸿慈、湖南巡抚端方、商部右丞绍英,五大臣正式出洋考察。消息传出得很早,看来也很准确——五个人从北京搭火车到天津,再转乘海轮,西游取经,看是否能由攻错西洋宪政的妆点,来为君主制度赢得些苟延残喘的时间。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整起爆炸事件被各方面考掘得十分详细。一般咸信:刺客就是当场被炸死的吴樾。由于他装扮成亲随模样却操着一口桐城腔的话语,被人识破了,在行将就逮之前仓促发难,只让五大臣受了些皮肉轻伤,吴樾自己则当场给炸成七零八落的碎片。
据说:吴樾行刺前数日,曾经在“芜湖科学图书社”的阁楼上和同志赵声与陈独秀开秘密会议。赵声,字伯先,也是一个坦**、豪迈的志士,抢着要北上从事这必死的任务。吴樾说了一段话,影响革命史十分深远:“舍一生拼与艰难缔造,孰为易?”伯先曰:“自然是前者易、后者难。”吴樾遂道:“然则,我为易,留其难以待君。”这几句话,看来要比一声炸弹的巨响更为震撼人心,因为它把生死看得太从容、太淡然。
虽然事前吴樾留有遗书,表示并无同伙,以免牵累革命同志,清廷侦办此案的官员也倾向于以一人涉案、独力行凶定谳,以免震骇那惊魂甫定的慈禧太后。然而,此番炸弹暗杀不只是有组织、有计划的行动,还有另一个同行掩护的共犯,叫张榕。
张榕是山东济南人,本名张焕容,和当时许多热血青年一般,读了邹容宣传革命的小册子《革命军》,深受启发与感动,把自己的名字也改作“张容”,颇现追随之意。邹容早在一九〇三年因《苏报》案发,主动到案,以为可以借着法庭辩论再一次宣扬反清建国的理想,却没能如愿,两年后瘐死狱中,得年二十。
邹容号召的年轻人很多,改名为“容”的就不少,张容其一也。行刺五大臣失败之后,张容逃匿了一段时间,身份却完全暴露,栽在一个曾经担任过火车检票员的杨以德手中。杨某年少时就在天津车站检票,练就一门过目不忘的本事,凭这本事进了探访局当差,一眼认得张容在行刺那天的动静。
被捕之后,张容吃了一段短时期的牢饭,却又凭靠着江湖人物宫宝森的帮忙,得以越狱而亡命日本,成了新创的同盟会之一员。究其实而言,无论“吴樾”或“张榕”,名字里的木字偏旁都是身为重大罪犯而被强加的“蔑称”,这是当时将政治犯污名化的手段,其情有如稍早破获洪门械斗团体时,会将涉及重大犯罪的棍痞与盗匪名字上加“水”字偏旁一样。
帮助张榕越狱的宫宝森没有想到,他这一出手,牵动了数十年恩怨流离,其中还包括他八卦门的大师兄丁连山。
名字上给添加了“木”字偏旁的张榕非但没什么不痛快,反而引以为荣,从此以“张榕”之号行走江湖。他是在辛亥革命之后不久回到东北的,发起“奉天联合急进会”,成为一方人物。
辛亥年武昌起义成功之后,关外与南方革命团体得以桴鼓相应的组织和势力都不大,新军之中只有两号主要的人物,还都是湖北同乡,一个是和蔡锷齐名、并称“北吴南蔡”的吴禄贞,一个是曾经在日本陆军大学深造有成的蓝天蔚。这两人在民元前一年十一月上旬到中旬的一周之内,一个死于亲兵之手,另一个被拔掉了兵权。杀吴禄贞,据传是出于袁世凯的唆使;而驱逐蓝天蔚,则是张作霖下的手。当时张作霖受东三省总督赵尔巽倚仗,授予奉天城防司令和剿匪司令之职。
张作霖其实无匪可剿,军权到手之后,必须找一个对象来立威,他想到了张榕。此人顶着个“行刺五大臣”与“同盟会同志”的头衔,并没有号召革命和发起暴动的实力。张榕是汉军旗人,祖上一直为清太祖努尔哈赤守陵墓,颇有赀财,东渡日本回国之后,在他寄籍的辽东之地就渐渐流传起一则故事,说他曾经在东京击败过日本黑龙会的浪人,武功不凡——这一点,实则无可考辨。倒是在丁连山和宫宝森这一对师兄弟的生平记事中可以略见端倪,姑且留待后话。
此处得先从张作霖说起。为了进一步镇压革命势力,他设计了一个几乎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的局。当时东三省咨议局的副局长袁金铠听说张榕在运动东三省独立,便立刻把这个情报卖给了张作霖,张的反应出奇诡异,反问道:“那他怎么不来运动我呢?”
袁金铠吓了一跳,踌躇起来,以为张作霖也要变节。岂料他这是故弄狡狯,随即道:“要是让他来拉拢拉拢我,你看他会有何手段?”
袁金铠听出这话中有话,却不敢对一向擅于见风转舵的张作霖妄自表态,随即抖了个机灵,说:“那就要看司令的手段如何了。”
张作霖不再说什么,只比了个一刀斩杀的手势。
一九一二年一月二十三日,张作霖假作有意“因势利导,策动东三省独立”,而赴了张榕的饭局之约,席间忽然声称另有要公,必须先走。张作霖离去未及转瞬,两个枪手随即冲进来,把张榕打成了一个蜂窝。当天遇袭而殒命的还有一个旗人,名叫宝昆;一个汉人,名叫田雅赟——都是“奉天联合急进会”的同志。从这一夜以后,张作霖展开了多次暗杀行动,对象就是一个又一个“剪了辫子的可疑人物”。
张榕这个名字很快就被掩没在一连串屠杀血案的底层。但是同样身为同盟会的老成员、当年营救过他一回的宫宝森却极不甘心。
“革命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干得了的!”丁连山冷冷地对宫宝森说。
日后宫宝森在一封给他女儿宫若梅的家书里写道:“而忆昔所以念兹在兹者,岂其革命耶?毋乃报仇而已矣。十年磨剑,以为一快可图,殊不知犹混落贼之圈套耳!”
此处所称之“贼”,还是张作霖。
终吴樾一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给添了个木字边;越狱的张榕则是个豪迈自喜之人,对于被腐败的封建王朝视为罪犯(枷锁铐镣之人)的印记,他反而相当得意。有一个说法——见高拜石《古春风楼琐记》,以为救张榕出囹圄的是狱吏王喜璋(字少堂),王有感于张的侠义之风,利用一次收牢交接的机会,给张换上狱警的号衣,两人联袂而逃。
这一段记载有两个小错误,其一是王喜璋没有“少堂”这个字号——倒是有个王小堂,是张榕越狱后组织“奉天联合急进会”时代的一个激进成员。王喜璋当时放张榕出狱,纯粹是被绑架,真正主谋和执行这一援救任务的是丁连山和宫宝森师兄弟。丁、宫二人不但救出了张榕、策反了王喜璋,还筹措了一笔旅费给张榕东渡日本。张榕在东京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有些是浪人——但是在张榕回国后膨胀起来的传说里面,这些浪人都具有了武士的身份,说这些武士“每以剑术自诩,而嗤支那人为‘东亚病夫’。张榕不服……约期比剑,连续败其著名者五六人”。
这个附会痕迹本来十分明显的传闻却成为辛亥年张榕返回东北组织“急进会”的有力宣传。值得再带一笔细述的是:此一“急进会”和一个“革命策源之地”有关。简单地说,就是:应该在哪里发起革命最有效?
武昌起义尚未发生之时,革命党人十仆十起,总不能在神州大地遍野开花,于是便有了这样的讨论:既然满族倚长白山之王气入关,岂能仗南方尚未结成一龙脉的五岭之气以应之?不如“发难满洲,直捣黄龙”,索性在努尔哈赤发迹之老穴作乱,这是“汉族反正”的一套论述。
可是没想到,武昌一役,意外成功,东北新军也蠢蠢欲动,成立了“奉天国民保安会”,想要把方面大员给强拉下马,推举当时的东三省总督赵尔巽为会长,下设内政、外交、军事、财政、交通、教育……七个部,俨然一独立国矣。
张榕是在武昌首义之后回国的,眼见赵尔巽之勉强就任那个什么“保安会会长”根本是虚与委蛇的缓兵之计,于是自行号召,另外成立“奉天联合急进会”,顾名思义,其焦忧可知。张作霖赖赵尔巽护持提拔,受封为奉天城防司令和剿匪司令之后,屡思有为,却又不敢真正撄民党之逆鳞,所以就下了个暗手。透过当时的咨议局副局长袁金铠之约,在德义楼饭庄设局,一阵乱枪杀了张榕还不算,袁金铠才回报了张榕的死讯,张作霖的第一句反应居然是:“他那些急进会的同党呢?”
“张榕的同党”是张作霖此后多年的一个噩梦。到一九一五年,他又设了第二个局,试图将这些人一网打尽。至于是哪些人,他自己一无所知。但是从对立面来看,根据丁连山日后的回忆,他和宫宝森俱是自投罗网的彀中之人。
张作霖是马贼出身,一九一二年九月,被袁世凯任命为第二十七师师长,比之在赵尔巽手下干司令,反而更觉踏实,因为老袁看起来倒不了。一九一五年,为了支持袁世凯洪宪帝制,张作霖一方面尽力打压清朝亲贵之余孽——宗社党;一方面更大力清除当年的革命势力,也就是急进会的残兵游勇。他想了一个引蛇出洞之计。
当时,奉天监狱里关着一个流落当地、精神失常的日本浪人。此人名叫薄无鬼,本来醉心革命,是“来华义举”的同志,可是民国一旦肇造,似乎没有人搭理他了,抑郁经年,忽而有一天行到通衢之上,拔刀狂舞,势若要斩杀无辜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