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伽宗考02
这是说慧可门没有“荣嗣”。下文又说:
时复有化公、廖公和禅师等,各通冠玄奥,吐言清迥,托事寄怀,闻诸口实。而人世非远,碑记罕闻;微言不传,清德谁序?深可痛矣!
这是很沉痛的感叹这一派的史料的难得。但道宣每收到一些新材料,他就陆续加进慧可传里去。所以这一篇传的后半,很显出随时涂乙增加的痕迹。有些材料是硬挤进一个写成的本子上去的,经过不小心的传写,就几乎不成文理了!例如下面的一段:
初达摩禅师以四卷《楞伽》授可,曰:“我观汉地,惟有此经。仁者依行,自得度世。”
此下应该紧接:
每可说法竟,曰:“此经四世之后,变成名相,一何可悲!”
然而今本在这两段之间,硬挤进了慧可斫臂和林法师斫臂的两段故事,共一百十个字,文理就不通了。又如此传之末附慧满小传,其末云:
故满每说法,云,“诸佛说心,令知心相是虚妄法。今乃重加心相,深违佛意;又增议论,殊乖大理”。故使那满等师常赍四卷《楞伽》以为心要,随说随行,不爽遗委。后于洛阳中无疾坐化,年可七十。
这一段文理大不通!“故使那满等师”,是谁“故使”呢?应该是慧可了?决不是慧满了吧?然而下文“无疾坐化,年可七十”的又是谁呢?又像是说慧满了。
这些地方,都可见作者随时添插的痕迹,不幸被传写的人捣乱了,割裂了,就不可读了。我疑心“初达摩禅师以四卷《楞伽》授可”一段二十九字,“每可说法竟”一段二十字,和“故使那满等师常赍四卷《楞伽》”一段二十九字——这三段本是一大段,添注在原稿的上方,是最后加入的。传写的人不明白这三节是一段,抄写时,就各依添注所在,分别插入本文,就割裂成三处,成为不通的文理了。今试将此三节写在一处:
初,达摩禅师以四卷《楞伽》授可,曰,“我观汉地,惟有此经。仁者依行,自得度世”。每可说法竟,曰,“此经四世之后,变成名相,一何可悲!”故使那满等师常赍四卷《楞伽》,以为法要。随说随行,不爽遗委。(“故使”之“使”字疑是衍文。因为慧满死在642,不会与慧可同时。也许“使”但作“使得”解,而不作“使令”解。《景德传灯录》卷三引此文,无“使那满等师”五字。)
这一大段的恢复,很关重要,因为这是“楞伽宗”所以得名的缘起。道宣早年还不知道达摩一派有“楞伽宗”之名,所以他在达摩传中和《习禅》总论里都不曾提起这一派是持奉《楞伽经》为法典的。达摩传授四卷《楞伽》之说,仅仅插在慧可传末附见部分,可见道宣知道此事已在晚年添补《续僧传》的时期,其时他认得了楞伽宗的健将法冲,又知道了这一派的大师道信的历史(详见下节),他才明白达摩、慧可一派并非“末绪卒无荣嗣”,所以他才添注这一段达摩传授《楞伽》的历史。但道信等人的历史只好另立专传了。法冲的长传似乎写定最晚,已在道宣将死之前,所以不及改编,竟被编入《感通》门里去了!
五、法冲所记楞伽师承
道宣后来所撰的楞伽宗大师法冲、道信,以及道信的弟子法显、玄爽、善伏、弘忍(附见《道信传》)诸人的传,都是高丽藏本《续僧传》所无。我想这不是因为高丽藏本有残阙,只是因为传入高丽的《续僧传》乃是道宣晚年较早的本子,其时还没有最后写定的全本。
我们先述法冲(《续僧传》卷三十五)。法冲姓李,父祖历仕魏、齐,故他生于兖州。他少年时,与房玄龄相交,二十四岁做鹰扬郎将,遇母丧,读《涅槃经》,忽发出家之心,听讲《涅槃》三十余遍,又至安州暠法师下,听《大品》,《三论》,《楞伽经》,即入武都山修业。
安州在今湖北孝感县,暠师即慧暠,《续僧传》卷十五有他的传:
慧暠,安陆人。……初跨染玄纲,希崇《大品》(《大品般若经》)……承苞山明法师,兴皇(寺名)遗属,世称郢匠……因往从之……遂得广流部帙,恢裕兴焉。年方登立(三十岁),即升法座。……然以法流楚服,成济已闻,岷洛三巴,尚时罔,便以……隋大业(605-616)年,泝流江峡;虽遭风浪,厉志无前。既达成都,大宏法务。或达绵、梓,随方开训……无惮游涉,故使来晚去思。
这个慧暠是一位大传教师,他在成都、绵、梓一带传教,很得人心,引起了别人的猜忌。
时或不可其怀者,计奏及之,云,“结徒日盛,道俗屯拥,非是异术,何能动世?”武德(616-626)初年,下敕穷讨。事本不实,诬者罪之。暠……乃旋途南指,道出荆门,随学之宾又倍前集。既达故乡,荐仍前业。……避地西山之阴,屏退成闲,陶练中观。经逾五载,四众思之,又造山迎接……还返安州方等寺,讲说相续。以贞观七年(633)卒于所住,春秋八十有七。
这正是法冲传中所称“安州暠法师”。暠传中不曾说他是楞伽宗,但说他的老师苞山明法师是“兴皇遗属”。“兴皇”指兴皇寺的法朗,是摄山一派三论宗的大师(死在581,传在《续僧传》卷九),讲的应该是《大品般若》与《三论》。法冲传里也说他在暠法师处听《大品》、《三论》、《楞伽》。但暠传中又说:
自暠一位僧伍,精励在先,日止一餐,七十余载,随得随噉,无待营求。不限朝中,趣得便止。……旦讲若下,食惟一碗;自余饼菜,还送入僧。
可见他也是一位修头陀苦行的。
以上叙法冲的早年师承。他年三十行至冀州;贞观初年下敕:有私剃度者,处以极刑,而法冲不顾,便即剃落为僧。传中说:
冲以《楞伽》奥典,沉沦日久,所在追访,无惮险夷。会可师(慧可)后裔盛习此经,[冲]即依师学,屡击大节:[其师]便舍徒众,任冲转教,即相续讲三十余遍。又遇可师亲传授者,依“南天竺一乘宗”讲之,又得百遍。冲公自从经术,专以《楞伽》命家,前后敷弘,将二百遍。……师学者苦请出义,乃告曰:“义者,道理也。言说已粗,况舒在纸,粗中之粗矣。”事不获已,作疏五卷,题为私记,今盛行之。
这一段说他从兴皇寺三论宗转到“专以《楞伽》命家”。我们从这一段里又可以知道当年达摩一派曾自称“南天竺一乘宗”。这个宗名起于《楞伽经》。楞伽是印度南边的一个海岛,有人指为锡兰岛,今虽不能确知其地,但此经的布景是在南天竺的一岛,开卷便说,“一时佛在南海滨楞伽山顶”,故此经名“大乘入楞伽经”。经中(卷四)有云:
如医疗众病,无有若干论,以病差别故,为设种种治。我为彼众生,破坏诸烦恼,知其根优劣,为彼说度门。非烦恼根异,而有种种法。唯说一乘法,是则为大乘。(此依宋译。魏译末句云,“我唯一乘法,八圣道清净”。)
这是“南天竺一乘宗”的意义。
法冲是北方中兴《楞伽》的大师,他的魄力气度都很可观。传中说他到长安时,弘福润法师初未相识,曰,“何处老大德?”答,“兖州老小僧耳”。又问何为远至,答曰,“闻此少‘一乘’,欲宣‘一乘’教纲,漉信地鱼龙,故至”。润曰,“斯实大心开士也!”
这是何等气魄?传中又说:
三藏玄奘不许讲旧所翻经。冲曰,“君依旧经出家,若不许弘旧经者,君可还俗,更依新翻经出家,方许君此意。”奘闻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