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人类分男女两部,习惯上对于男子很发展,对于女子却剥夺她的自由,不准她发展,这就是社会的“半身不遂”的病。社会有了“半身不遂”的病,当然不是健全的社会了。女子问题发生,给我们一种觉悟,不再牺牲一半人生的天才自由,让女子本来有的天才,享受应有的权利,和男子共同担任社会的担子;使男子成一个健全的人,女子也成一个健全的人!于是社会便成了一个健全的社会!
我们以前从不将女子当做人:我们都以为她是父亲的女儿,以为她是丈夫的老婆,以为她是儿子的母亲;所以有“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话,从来总不认她是一个人!在历史上,只有孝女、贤女、烈女、贞女、节妇、慈母,却没有一个“女人”!诸位!在历史上也曾见过传记称女子是人的么?
研究女子教育是研究什么?——昔日提倡女子教育的,是提倡良妻贤母;须知道良妻贤母是“人”,无所谓“女子”的。女子愿做良妻贤母,便去做她的良妻贤母,假使女子不愿意做良妻贤母,依旧可以做她的人的。先定了这个目标,然后再说旁的。
女子问题可以分两部分讲:
(一)女子解放。
(二)女子改造。
解放一部分是消极的。解放中包含有与束缚对待的意思,所以是消极的。改造却是积极的。改造是研究如何使女子成为人,用何种方法使女子自由发展。
(一)女子解放。解放必定先有束缚。这有两种讲法:一是形体的,一是精神的。
先讲形体的解放。在从前男子拿玩物看待女子,女子便也以玩物自居;许多不自由的刑具,女子都取而加在自己身上,现在算是比较的少了。如缠足、穿耳朵、束胸……等等都是,可以算得形体上已解放了。这种不过谈女子解放中的初级。试问除了少数受过教育的女子而外,中国有多少女子不缠足?如果我们不能实行天足运动,我们就不配谈女子解放!——我来安庆的时候,所见的女子,大半是缠足;这可以用干涉、讲演种种方法禁止她们,我希望下次再来安庆的时候,见不着一个缠足女子!——再谈束胸,起初因为美观起见,并不问合卫生与否。我的一个朋友曾经对我说,假使个个女子都束胸,以后都不可以做人的母亲了!
次讲精神的解放。在解放上面,以精神解放最为重要。精神解放怎样讲?——就是几千年来,社会上男子用了许多方法压制女子,引诱女子,便是女子精神上的手镣脚铐。择几桩大的说:
第二,“女子贞操问题”。何谓贞操?——贞操是因男女间感情浓厚,不愿意再及于第三者身上。依新道德讲,男女都应当守贞操,历史上沿习却不然,男子可以嫖,可以纳妾;女子既不可以和人家通奸,反要受种种的限制,大概拿牌坊引诱,使女子守一个无爱情没有见过面的人,一部分女子,因而被他们引诱了。如此的社会,实在是杀人不抵命的东西!贞操实是双方男女共有的。我从前说:“男子嫖婊子,与女子和人通奸,是有同等的罪!”所以,“男子叫女子守节,女子也可以叫男子守节!男子如果可以讨姨太太,女子也就可以娶姨老爷!”谢太傅——谢安——晚年想纳妾,但他却怕老婆。他的朋友劝他,说公例可以纳妾;他的夫人在里面应道:“婆例不可!”——历来都用惯了“公例”,未常实行“婆例”。这种虚伪的贞操,委实可以打破。再简单说:“贞操是根据爱情的,是双方的!男子可以不守节,女子也可以不守节!”
第三,“女子责在阃内说”。女子的职务,在家庭以内,这种学说也是捆女子的一根铁索,如果不打断,就难说到解放。有许多女子,足能够做学问,可以学美术、文学……,可以当教员……;有许多男子,只配抱孩子、煮饭的。有许多事,男子不能做而女子能做。如果不打破这种学说,只是养成良妻贤母,实在不行。我们要使女子发展天才,决不能叫她永远须在家里头。女子会抱孩子、煮饭,也只是女子中的一部分,女子决不全是会抱孩子、煮饭的;有天才的女子,却往往因为这个缘故,不得尽量的发展。就说女子不能做他种事业,但她们做教师便比男子好得多了。总结一句:我们不应当拿家里洗衣、煮饭、抱孩子许多事体来难女子。我们吃饭,可以吃一品香、海洞春厨子做的,衣服可以拿到洗衣厂里去洗!
(二)女子改造。改造方面,比较简单些。解放是对外的要求;改造却是对内的要求,但也不完全靠自己的!
先说内部。女子本身的改造,无论女子本身或提倡女子问题的,都要认明白目标:第一,“自立的能力”。女子问题第一个要点,就在这问题。女子嫁人,总要攀高些,却不问自立。我觉女子要做人,须注意“自立”,假如女子不能自立,决不能够解放去奋斗的。第二,“独立的精神”。这个名词,是老生常谈,不过我说的是精神上,不怕社会压制;社会反对,也是要干的!像现在这种时代是很不容易谈解放的。不顾社会非难,可以独行其是。第三,“先驱者的责任”。做先锋的责任,在谈女子问题中是很重要的。我们一举一动,在社会上极受影响。先驱者的责任,只要知道公德,不要过问私德;一人如此,可以波及全体的。不要使我个人行为,在女子运动上加了一个污点!我最不相信道德,但为了这个起见,也不得不相信了!我常常说:“当学生的,如其提倡废考,不如提倡严格考试;社交解放的先驱者,如提倡自由恋爱,不如提倡独身主义!”这是诸位要注意的!
中国的妇女,一般给人以这样一种概念:在社会上总是处于非常低的地位。不过本文的宗旨是试图说明一种截然不同的情况,就是说中国妇女尽管受到传统的压迫,还是显示了她们是具有树立起自己应该占有地位的能力的。我们必须认识到,这样才是公正的。如果要问,说明这些史实的用意何在?简单地说,就是:即使在中国,压迫妇女也是办不到的。
首先,我想引用《诗经》中饶有兴味的两段记载: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
载衣之裳,载弄之璋。
其泣喤喤,朱芾斯煌,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
载衣之裼,载弄之瓦。
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见《诗经,小雅·斯干》篇第8、9两段。。
《诗经》是一部公元前8世纪以前描写我国古代社会生活最丰富和最可靠的史实记载。这里描写得这样坦率地偏爱儿子,轻视女儿,再不需要做任何的辩解和说明了。这是社会上各阶层女性常常必须面对的,属于社会学和人类学的简单事实。为反抗这种不怀善意的背景,女子必须奋起斗争,并逐渐在家庭里和较大的社会范围内赢得一席之地。
中国古代妇女在政治生活中曾起过重要作用。孔子说过周朝十位创业主中,有一位是女性。他没有具体说她姓甚名谁,也没有说她做了什么事;但在西周早期历史的颂歌中,我们可以读到对伟大女性的高度颂扬,颂扬她们在氏族的发展过程中起了巨大的促进作用。实际上史诗的描述一直可以追溯到这一氏族起源的传说:一位未婚女子由圣灵感应而怀胎,生下一子,日后他教民耕种,成为这个伟大氏族——西周的创始者,他就是后稷。可能居住在我国西边的氏族中妇女享有一种特殊的崇高地位。在他们的类似历史记载的诗歌中,歌颂他们伟大的统治者时,几乎常常是连他们的妻子一起提到的。太王和他的妻子一起迁移,有一首诗歌是对太季与妻子太妊结婚庆典的颂歌。对周文王的妻子太姒的赞美,可以说是这些颂歌中最美好的一首。太姒生了十个才能出众的儿子,其中之一征服了殷纣,开创了长达八百年的周朝。另一个儿子周公,是一位伟大的将军和政治家。
不过周朝后来的历史中,妇女所起的部分作用似乎常常是不好的。公元前721年,西周亡于西戎之手,历史把这一事件归咎于一个女子褒姒。一首诗中这样记载着:
赫赫宗周,褒姒灭之。见《诗经·小雅·正月》篇。
正史中没有记载褒姒究竟是怎么使周朝遭到灭亡之祸的,但她必定是一位真正的奇特女子,居然能摧毁一个伟大的王朝。在另一首诗歌中这样写道:
哲夫成城,哲妇倾城。
妇有长舌,维厉之阶。
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见《诗经·大雅·瞻印》篇。
这是对女子的谴责,同时又明显地表示了当时女子所起的重要作用。女子必须事先处于一个十分重要的地位,才能够起到摧毁一个城市或一个国家的作用。
综览中国历史,有很多著名的妇女,她们在政治上的成就,不仅仅是由于她们处于皇后或太后的身分。一个不具备卓越才能的平庸之辈,虽然高居王位,也不可能会有什么成就。而这些中国妇女,她们在历史上取得令人敬重的地位。战国时齐国的王后曾执政近四十年指齐襄王的妻子。见《史记》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由于她在处理内政和外交时的谨慎明智,使齐国在一定时期内保持稳定局面,避免了公元前3世纪那场曾使不少国家遭到毁灭的战争苦难。有一次有人故意难她怎样才能解开一对玉连环?她要来锥子,边砸边说:“我把它解开了。”见《战国策》卷十三《齐六:齐闵王之遇杀》篇。汉朝立国四百年,两位女性起了重要作用。一位是开国皇帝汉高祖的妻子吕后(公元前180年卒)。她来自民间,没有受过教育,但她是一位机智能干、行动果断而又残酷无情的女子。是她除掉了位高权重,已危及汉王朝的两位大将韩信和彭越。再一位就是窦后(公元前135年卒),她也同样来自民间,掌权四十五年。她是老子无为而治政治哲学的信奉者,要求她的儿孙们和她娘家的亲属们学习老子的哲学和其他道家著作。通过她丈夫和儿子的长期在政治上宽松自由和经济上严格谨慎的政策,使人民能够从受到长期战争之苦的影响中恢复过来,发展他们各自的能力。在她统治的末期,帝国已经高度繁荣兴旺,政府受到人民爱戴。所以她的孙子武帝继位以后,才有可能使汉王朝发展到鼎盛时期。
唐朝最兴盛的时代,有一位著名的女性武鑒,占据统治地位达四十五年(公元660-705年),在她统治的一段时间里,她干脆宣布她不再是唐朝皇后摄政,而是一位新建的周朝的统治者,共统治了16年。她是一位具有卓越的文学才华和政治能力的女性。由于她的长期统治,使盛唐时期疆域扩张,文化得到发展。我不打算继续列举那些曾经统治庞大帝国的皇后们,和毁灭伟大王朝的宠妃们了。我觉得我所说的已经足以说明中国的妇女没有被排除在政治生活之外,在国家漫长的历史上,她们曾经起过不可忽视的作用。
二
在非政治生活领域中,中国的女子也同样有着卓越的、令人尊敬的成就。其中最受人称颂的是淳于缇萦。汉朝废除肉刑,是她起了重要作用。她的父亲是当时著名的医学家,曾被人诬告并受到肉刑拷问。她父亲有五个女儿,没有儿子。这位老医学家在去服刑的路上对女儿们说:我很不幸,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以致无人能在我需要的时候助我一臂之力。他最小的女儿缇萦听了以后,决心要救援父亲,一路跟随到京城,向皇上请求,自己愿意没入宫中为奴,以赎减将置父亲于死命的肉刑。她的恳求感动了文帝的仁慈之心,于公元167年亲自颁布了那一道著名的废除肉刑的敕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