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行中求知”,“从工作中学习”的教育哲学,我国思想史上曾有人主张过。这种哲学很有点像三百年前中国北方起来的一个学派的思想。那个北方学派叫做“颜氏学派”,因创立的哲学家叫做颜元,他号叫习斋,故也叫做“颜习斋学派”。
诸位四健会的青年朋友都是从农村来的,我要介绍给你们这位哲学家颜元是真正从农村里出来的中国哲学家,他是直隶省博野县人,他的父亲从小被卖给邻县一个姓朱的做儿子,所以改姓朱,颜元小时也姓朱。他四岁时,满洲兵打进来,他的父亲正同朱家闹气,就跟着满洲兵跑到国外去了,从此没有信息。颜元十岁时,明朝就亡国了,十二岁时,他母亲改嫁去了,颜元就在朱家长大,在农村私塾里读书,他很聪明,也很顽皮,但因为他聪明,也读了不少杂书,也学做八股文章。后来朱家也衰败了,颜元到廿岁时,因家贫无法维生,只有种田养家,又读了一些医书,学做医生;又考取了秀才,他就开了一个蒙馆教小学生,他一面种田,一面教小学生,有时还做医生,他的生活是北方农村的蒙馆先生的生活。
颜元喜欢读宋朝、明朝的哲学书,自命要做圣人贤人。宋朝、明朝的哲学家教人静坐,他做了十多年的理学功夫,到了三十四岁,他才从自己的痛苦经验中得到一种思想上的大感悟、大革命。
他发觉静坐是无用的,读书不是教育,他大胆的说:宋朝、明朝的大哲学家教人静坐,教人谈天说性,教人空谈谈道理,都是错的,都是错了路,都违反了中国古圣人孔子、孟子的思想,都不是真学问,也不是真教育,他反对静坐,反对读书,反对静的教育。他提倡一种动的教育、活的教育,他说,真的知识必须从动手实习做得来,因为他注重动,实做实习,所以他自己取“习斋”做名号。
宋朝以来的哲学家都爱讲“格物致知”。“格物”有种种说法,颜元都不赞成。他说“格物”的“格”字就是“手格野兽”的“格”字,“格”就是“犯手去做”,就是动手去做实习。他自己种田,又做医生,两种职业都需要动手去做,所以他的思想特别注重实做实习。所以他反对一切“谈天说性”的玄谈。他说:“谈天论性,聪明者如打浑猜拳,愚浊者如捉风听梦。”他有许多新鲜的、含有思想革命意味的见解,我只能引他两段话,来表现他的教育思想。
(一)以读经史订群书,为穷理处事以求道之功,则相隔千里。以读经史订群书为即穷理处事,曰道在是焉,则相隔万里矣。……
譬之学琴然。《诗》《书》如琴谱也,烂熟琴谱,可谓学琴乎?更有妄人指琴谱曰是即琴也。……谱果琴乎?……歌得其调,抚娴其指,弦求中音,……声求协律,是谓之学琴矣,未为习琴也。……
手随心,音随手,……是谓之习琴矣,未为能琴也。
心与手忘,手与弦忘,手与弦忘,……于是乎命之曰能琴。
(二)譬之于医,《黄帝内经·素问·金匮》……所以明医理也。而疗疾救世则必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为之力也。
今有妄人者,止览医书千百卷,熟读详说,以为予国手矣;视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以为术家之粗,不足学也,书日博,识日精,一人倡之,举世效之。歧黄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可谓明医乎?
愚以为从事方脉、药饵、针灸、摩砭、疗疾救世者,所以为医也。……若读尽医书而鄙视方脉、药饵、针灸、摩砭,此妄人也,不惟非歧黄,并非医也。尚不如习一科,验一方者之为医也。
这是颜习斋的“犯手去做”的教育哲学,也就是四健会“从工作中学习”、“行中求知”的教育哲学。
去年冬季,我的朋友陶孟和先生请我吃晚饭。席上的远客,是一位美国女子,代表几家报馆,去到俄国做特别调查员的。同席的是一对英国夫妇,和两对中国夫妇,我在这个“中西男女合璧”的席上,心中发生一个比较的观察。那两位中国妇人和那位英国妇人,比了那位美国女士,学问上,智识上,不见得有什么大区别。但我总觉得那位美国女子和他们绝不相同。我便问我自己道,他和他们不相同之处在那一点呢?依我看来,这个不同之点,在于他们的“人生观”有根本的差别。那三位夫人的“人生观”是一种“良妻贤母”的人生观。这位美国女子的,是一种“超于良妻贤母”的人生观。我在席上,估量这位女子,大概不过三十岁上下,却带着一种苍老的状态,倔强的精神。他的一言一动,似乎都表示这种“超于良妻贤母的人生观”;似乎都会说道:“做一个良妻贤母,何尝不好?但我是堂堂地一个人,有许多该尽的责任,有许多可做的事业。何必定须做人家的良妻贤母,才算尽我的天职,才算做我的事业呢?”这就是“超于良妻贤母”的人生观。我看这一个女子单身走几万里的路,不怕辛苦,不怕危险,要想到大乱的俄国去调查俄国革命后内乱的实在情形:——这种精神,便是那“超于良妻贤母”的人生观的一种表示;便是美国妇女精神的一种代表。
这种“超于良妻贤母的人生观”,换言之,便是“自立”的观念。我并不说美国的妇人个个都不屑做良妻贤母;也并不说他们个个都想去俄国调查革命情形。我但说依我所观察,美国的妇女,无论在何等境遇,无论做何等事业,无论已嫁未嫁,大概都存一个“自立”的心。别国的妇女大概以“良妻贤母”为目的,美国的妇女大概以“自立”为目的。“自立”的意义,只是要发展个人的才性,可以不倚赖别人,自己能独立生活,自己能替社会作事。中国古代传下来的心理,以为“妇人主中馈”;“男子治外,女子主内”;妇人称丈夫为“外子”,丈夫称妻子为“内助”。这种区别,是现代美国妇女所绝对不承认的。他们以为男女同是“人类”,都该努力做一个自由独立的“人”,没有什么内外的区别的。我的母校康南耳大学,几年前新添森林学一科,便有一个女子要求学习此科。这一科是要有实地测量的,所以到了暑假期内,有六星期的野外测量,白天上山测量,晚间睡在帐篷里,是很苦的事。这位女子也跟着去做,毫不退缩,后来居然毕业了。这是一条例。列位去年看报定知有一位美国史天孙女士在中国试演飞行机。去年在美国有一个男子飞行家,名叫,从Chicago飞起,飞了四百五十二英里(约1500里),不曾中止,当时称为第一个远道飞行家。不到十几天,有一个女子,名叫RuthLaw,偏不服气,便驾了他自己的飞行机,一气飞了六百六十八英里,便胜过那个男飞行家的成绩了。这又是一个例。我举这两个例,以表美国妇女不认男外女内的区别。男女同有在社会上谋自由独立的生活的天职。这便是美国妇女的一种特别精神。
这种精神的养成,全靠教育。美国的公立小学全是“男女共同教育”。每年约有八百万男孩子和八百万女孩子受这种共同教育,所发生的效果,有许多好处。女子因为常同男子在一处做事,自然脱去许多柔弱的习惯。男子因为常与女子在一堂,自然也脱去许多野蛮无礼的行为(如秽口骂人之类)。最大的好处,在于养成青年男女自治能力。中国的习惯,男女隔绝太甚了,所以偶然男女相见,没有鉴别的眼光,没有自治的能力,最容易陷入烦恼的境地,最容易发生不道德的行为。美国的少年男女,从小受同等的教育(有几种学科稍不同),同在一个课堂读书,同在一个操场打球,有时同来同去,所以男女之间,只觉得都是同学,都是朋友,都是“人”:所以渐渐的把男女的界限都消灭了,把男女的形迹也都忘记了。这种“忘形”的男女交际,是增进青年男女自治能力的惟一方法。
以上所说是小学教育。美国的高级教育,起初只限于男子。到了十九世纪中叶以后,女子的高级教育才渐渐发达。女子高级教育可分两种:一是女子大学,一是男女共同的大学。单收女子的高级学校如今也还不少。最著名的,如:
(一)VassarCollege在Poughkeepde,N。Y。有1200人
(二)WellesleyCollege在Wellesley,Mass。有1500人
(三)BrynMawrCollege在BrynMa>
(四)Smithpton,Mass。有2000人
(五)Radbridge,Mass。有700人
(六)BarnardCollege在纽约有800人
这种专收女子的大学,起初多用女子教授,现今也有许多男教授了。这种女子大学,往往有极幽雅的校址,极美丽的校舍,极完全的设备。去年有一位中国女学生,陈衡哲女士,做了一篇小说,名叫《一日》,写VassarCollege的生活,极有趣味。这篇小说登在去年的《留美学生季报》第二号。诸位若要知道美国女子大学的内部生活,不可不读他。
第二种便是男女共同的大学。美国各邦的“邦立大学”,都是男女同校的。那些有名的私立大学,如ell,ChidStanford,也都是男女同校。有几个守旧的大学,如Yale,bia,JohnsHopkins,本科不收女子,却许女子进他们的大学院(即毕业院)。这种男女共校的大学生活,有许多好处。第一,这种大学的学科比那些女子大学,种类自然更丰富了,因此可以扩张女子高级教育的范围。第二,可使成年的男女,有正当的交际,共同的生活,养成自治的能力和待人处世的经验。第三,男学生有了相当的女朋友,可以增进个人的道德,可以减少许多不名誉的行为。第四,在男女同班的学科,平均看来,女子的成绩总在男子之上:——这种比较的观察,一方面可以消除男子轻视女子的心理;一方面可以增长女子自重的观念,更可以消灭女子仰望男子和依顺男子的心理。
据一九一五年的调查,美国的女子高级教育,约如下表:
初看这表,似乎男女还不能平等。我们要知道女子高级教育是最近七八十年才发生的,七八十年内做到如此地步,可算得非常神速了。中美和西美有许多大学中,女子人数或和男子相等(如Wis),或竟比男子还多(如ern),可见将来未必不能做到高等男女教育完全平等的地位。
美国的妇女教育既然如此发达,妇女的职业自然也发达了。“职业”二字,在这里单指得酬报的工作。母亲替儿子缝补衣裳,妻子替丈夫备饭,都算不得“职业”。美国妇女的职业,可用下表表示:
一九〇〇年统计
男23754000人
女5319000人居全数18%
一九一〇年统计
男30091564人
女8075772人居全数21%
这些职业之中,那些下等的职业,如下女之类,大概都是黑人或新入境的欧洲侨民。土生的妇女所做的职业,大抵皆系稍上等的。教育一业,妇女最多。今举一九一五年的报告如下:
照上表看来,美国全国四分之三的教员都是妇女!即此一端,便可见美国妇女在社会上的势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