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到,“氏”在战国时开始解体,之前的家庭和个人都依附于“氏”存在。“氏”既是社会主体,也是政治主体。家族长一方面是自己家族之君,另一方面又往往在一个更大的共同体内代表本族担任一定职务(权力来源于下级);这与后世古代皇权专制社会中,个人出将入相完全不同(权力来源于上级)。
具体来说,姜姓吕氏既与姬姓周氏长期通婚,那么在周朝集团中,吕国国君应该也会担任一个位高权重的职务。
那么商末周初这个吕国国君是谁呢?除了吕尚、吕伋父子外,《逸周书·世俘解》记载了武王伐纣后南征越戏方的吕他,清华简《封许之命》记载了封于许国的吕丁。毫无疑问,无论从地位来看,还是从名气来看,吕他与吕丁均不能与吕尚相比。
所以,历史上真实的吕尚,很可能本人就是吕国国君。那么他根本不是出生于东海,也从没有去过商都朝歌,自始至终一直生活在吕国,作为周人的得力盟友存在!
周朝灭商后,此时在周朝中央政权枢纽的有三位执政,分别是太师吕尚、太傅周公旦与太保召公奭,其中吕尚代表姬姓姻亲的势力,周公旦代表文王之子的势力,召公奭代表姬姓旧族的势力。武王去世后,子成王即位,周公旦以王叔身份摄政,之后武庚、三监与东夷叛乱,周公东征,灭亡武庚、三监,将战线推进到东夷。此时,吕尚才被封于原蒲姑故地的齐国,也是后世传说中吕尚是“东海上人”的由来,实际上吕尚只是后来的山东人。
如果我们承认吕尚原型本来是吕国国君,那么,又如何解释后世文献中,对于吕尚贫困而见周文王等一类记载呢?
这就要结合战国时代的社会特征了。前文提到,战国时代“氏”解体,诸子百家得以东奔西走于列国,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谋取利益。但无论是哪一家,有一点主张是共通的,那就是希望君主尚贤,提拔出于社会底层的他们。
所以在这个时代,有大量平民、隐士逆袭的传说被传颂。其中不少圣君身边的重臣都被描绘成这样:比如尧有舜、商汤有伊尹、武丁有傅说、周文王和周武王有吕尚、齐桓公有管仲、秦穆公有百里奚、楚庄王有孙叔敖,等等。
这些国君为什么能称王称霸?不正是大胆提拔了这些贤人吗!这样的说法,我们只能作为政治寓言看待,并不符合三代春秋的时代特征。可以印证的是,这样的传说,实际上也没有一个固定的模板,互相又是矛盾的。我们就来看看战国诸子著作中的吕尚到底是什么情况。
关于吕尚与周文王相遇的情况,我们最熟悉的是《史记·齐太公世家》所说的吕尚穷困年老,于是在渭水钓到文王,这种说法戏剧性最强,最容易传播。在《吕氏春秋》《韩非子》《战国策》都有类似记载。
不但如此,《战国策》还说他是“齐之逐夫,朝歌之废屠,子良之逐臣,棘津之雠不庸”,也就是说,当年在齐国就被妻子赶出门,在商朝都城朝歌做屠户也干不下去,后来投奔子良也被嫌疑炒掉,最后只好在棘津卖身,但也没人要。
但这类故事,并不是当时流传的唯一说法。在《孟子·离娄上》里,就说吕尚与伯夷一样,都是天下极有声望的长者(大佬),因为听说文王善待长者才来投奔。伯夷是孤竹国的王子,这样看来,吕尚似乎也不是穷困潦倒的贫民。
《孟子》比《战国策》成书还更早,但这种说法却因缺乏故事性没被流传。不过《齐太公世家》也有类似故事,说太公曾经侍奉商纣王,因为无道才离去,游说诸侯又不受重用,所以才往西边投奔周文王。
此外,还有《楚辞》的《离骚》《天问》等篇,提到吕尚在市场贩牛,因为操刀吆喝引起周文王的注意。根据东汉王逸的注释,吕尚宣称“下屠屠牛,上屠屠国”,由此被文王所征用。在这种说法中,吕尚出身也卑贱,是贩牛时与文王相遇的。
不过,这种说法没有被《齐太公世家》采纳,《齐太公世家》列举了另一种说法,说吕尚本来隐居海滨,在周文王被商纣王囚禁羑里时,散宜生、闳夭等人找到他,一起谋划救助了周文王。
从凡人到半神:属性的变化
齐鲁之地一直是周朝的文化中心,战国时齐国还有闻名于世的稷下学宫。所以齐国开国国君吕尚及名臣管仲、晏婴这些人物,也就被后人赋予更多的传奇色彩。《齐太公世家》就说吕尚提出过不少奇谋妙计,以致被后世兵权谋家、兵阴谋家奉为祖师。
当时就出现了不少托名吕尚的著作。《战国策·秦策一》说苏秦读《太公阴符经》学纵横术,《史记·留侯列传》说黄石公传给张良《太公兵法》,《汉书·艺文志》也收录了《太公》二百三十七篇,今已无存;今本《六韬》主要是宋代《武经七书》本,此外在临沂银雀山、定州八角廊出土汉简也发现一些片段。
到东汉王充《论衡》时,画风为之一变,说吕尚喂小孩吃一种红丹,等到小孩长大后满身通红,吕尚就让他说殷商要灭亡,于是商人都纷纷以为是天神的预兆。而到武王伐纣之前,武王曾占卜结果为大凶。武王正在踌躇不定之际,吕尚又把蓍草推开、龟壳踢翻,大喝“枯骨死草,何知吉凶”,坚持发兵;之后周军从孟津渡河遇到九头怪“苍兕”,军士们受到恐吓,又是吕尚不为所动,依然申明进军,终于取得了牧野之战的胜利。
在《太平御览》引《六韬》里,吕尚变得更加神异。据说武王伐纣前,丁侯不归附武王,于是吕尚就将丁侯的像画出来,朝画像放了三箭,丁侯就病倒了,占卜的人说病情在周。于是丁侯非常恐惧,只能归顺武王。于是吕尚就派人在甲乙日拔去第一支箭,在丙丁日拔去第二支箭,在戊己日拔去第三支箭,这样丁侯的病才痊愈。四夷听说这件事非常惧怕,越裳氏连忙献上白雉表示顺服。很明显,这就是《封神演义》里“钉头七箭书”的原型。
同时,吕尚还有了恐吓甚至驱使神灵的记载。《博物志》里,说吕尚为灌坛这个地方县令时,周武王梦见妇人在道路夜哭,自称是东海神女,嫁给西海神童,如果过路都会伴有大风雨;但现在吕尚有德,所以自己不敢经过。于是周武王召见吕尚,三天三夜后,灌坛有暴风雨经过。《搜神记》与之大同小异,周武王作周文王,妇人作泰山女,嫁给东海妇,最后周文王拜吕尚为大司马。后来在《武王伐纣平话》中,也采用了这段情节。
在《太平御览》引《六韬》里,说武王伐纣时雪深一丈,有五车二马行驶来军营,但却踏雪无痕。武王非常惊奇,问吕尚是怎么回事。吕尚回答说这是“五方之神”,前来受命任职。
《太平御览》引《太公金匮》,则说的是武王伐纣后营建洛邑时,这“五车二马”原来也是四海之神句芒、祝融、蓐收、玄冥与河伯、风伯、雨师七神。在《封神演义》里,姜子牙也有收“五路神”,原型明显就是“五方神”,更重要的是有了吕尚“封神”的观念雏形。
元朝出现了一部很重要的平话小说——《武王伐纣平话》,又叫《吕望兴周》。这是第一部系统讲述武王伐纣故事的小说,也可以视为《封神演义》的原型。在这部小说里,吕尚屡操贱业、穷困潦倒的早期经历被吸收,“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用直钩钓鱼的经历也出自这里。而且,吕尚已经有了非常高明的法力,比如用法术救武吉、用法宝擒妲己。他的戏份已经超过周文王和周武王,成为整个伐纣战争中的总指挥。
不过,《武王伐纣平话》毕竟只是说书人用的话本底本,艺术价值并不高。吕尚面对赵公明等人劫营,居然用空寨毒酒诱杀赵公明,这样的描写显得吕尚计谋过于阴毒,毫无正义之师与得道之士的风采。
而且,在《武王伐纣平话》中,虽然引入了一些道教神祇,但这些道教神祇更多是活人被“封神”,与《封神演义》的封神还有不小差距。最后,甚至吕尚也并非第一主角,真正贯穿全文的人是纣王太子殷交,即《封神演义》的殷郊。
《武王伐纣平话》之后,对武王伐纣故事系统描写的是明代《列国志传》卷一。《列国志传》并非写武王伐纣一事,而是整个周王朝的故事,后来《封神演义》与《东周列国志》分别以其部分为蓝本。因为《列国志传》是历史小说,所以《武王伐纣平话》的部分民间怪异情节被删除,吕尚也取代殷郊成了真正第一主角。相对于《武王伐纣平话》以暴制暴的思路,《列国志传》回归了正史以仁易暴的思想,比如在斩崇侯虎时,吕尚提出立其子崇应彪为嗣。
至此,吕尚的形象仍然是凡人,最多算异人,还远达不到神仙的法力。真正对《封神演义》姜子牙形象形成有决定性影响的,是道教民间流传的玄帝收魔故事。
玄帝即玄武大帝,又叫玄天大帝、真武大帝,玄帝收魔故事可以追溯到宋代道教《元始天尊说北方真武妙经》等。元明时期的《太上悦玄天大圣真武本传神咒妙经注》等又将玄帝收魔背景附会到商末之时。元代《搜神广记》、明代《增补搜神记》及《三教源流搜神大全》这三部民间神谱,又进一步演绎了玄帝收魔、封神。此外,元明一些道教题材戏曲也不同程度有涉及,如《二郎神醉射锁魔镜》《猛烈哪吒三变化》等,二郎神和哪吒都是玄帝的部下。
玄帝受到元始天尊派遣,带领二郎神和哪吒等神仙,在商末之际出山收魔封神……很明显,《封神演义》所做的只要把玄帝改头换面成吕尚,然后再与《武王伐纣平话》《列国志传》等历史小说中的吕尚拼接。
于是“封神”的吕尚与“演义”的吕尚浑然一体,吕尚成为当之无愧的主人公,也就有了半人半神的形象。同时,《封神演义》对吕尚的形象描写又沿袭了《列国志传》这种比较正统的叙事方法,吕尚又被塑造成一位忠厚长者的形象。
总之,从《诗经》到《史记》,从《武王伐纣平话》到《封神演义》,一千个作者有一千个吕尚。而吕尚仅仅从“维师尚父,时维鹰扬”一句诗,最终成为大众心中商末周初的第一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