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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寂寞而明亮的教堂（第2页）

伊谷春喊，上来！我送你！

辛小丰上来了。

空旷的街道，路灯刚刚熄灭。空气中像充盈着蓝灰粉末，颜色重一点的，就是街景人物轮廓了。伊谷春的车猎豹一样奔驰。辛小丰看了仪表盘，竟然开到一百二。这些繁华大街，白天的车速不过四五十。按这速度，到金元岛用不了八十分钟。到了金元岛，叫雇工开小机把尾巴的小金鱼和背心直接送过来，那样，他们连鱼排都不用上去了，顺利的话，今天上午尾巴就能看到小金鱼了。

两人也不说话，一些清扫街道的工人出现了，走动的路人也慢慢多起来。伊谷春依然保持高速。有一次，差点撞上一个骑着垃圾车、突然转道逆行的清洁工。

你累不累？辛小丰说。

还好。伊谷春说，累了，就你开。

辛小丰心里又起了感激，他担心伊谷春通宵未眠开车太累、太危险。他还不明白伊谷春为什么要专程送他，只觉得伊谷春一时冲动，代价真不小。伊谷春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说，系上安全带，你想睡就睡吧。

辛小丰系上安全带，闭上眼睛。这么一段时间以来，因为案件高发，因为连续加班熬夜，因为尾巴病危，辛小丰的确累得要散架。几乎是合上眼睛后半分钟不到，他就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伊谷春看了他两眼，心里也泛起一点温润，手下这些待遇不及正规警察五分之一收入的兄弟，是拿命在跟他干。

对于辛小丰自己来说，好像是才是短暂的合眼睁开间，伊谷春的车竟然就到了金元宝湿漉漉的码头。

天完全亮透了，是个金红色的好天，海面上都是微红的太阳光。开往金元岛的小码头，不知被人怎么弄得到处都是海水，下脚都不方便。几个嗓门很大的搬着运菜大筐子的人，撞了辛小丰一下。伊谷春没有下车，他在车里休息。辛小丰和七八个乘客在码头等了好一阵子，金元岛那边的客船才轰轰地过来。看时间差几分才七点，辛小丰便不想打比觉电话，向他要那个替他干活的鱼排临时雇工电话。他决定到了那边码头，自己随便搭个小机，直接到林老板鱼排上，反正他对那个鱼排位置很熟悉。

机帆载客船轰轰地走了一刻钟左右，到了金元岛。辛小丰跳下船，没有离开码头，就看到圭母家鱼排的雇工开着小机过来，他赶紧跳上那艘小机。问明是来替尾巴拿金鱼，那雇工笑得不行，眼神里判定了辛小丰是个二百五。站在圭母家的小机上，沿路各家鱼排上的狗都冲着辛小丰狂吠追逐。他是个生客。

从码头上机帆船，轰轰地开了十多分钟，到小岛，搭上一个小机，一会儿就靠上林老板的鱼排。辛小丰一跃而上，却发现小木屋还关着门。辛小丰敲门，里面似乎一阵慌乱动静。好一会，那个替代比觉的临时工，才披着外衣来开门，却不让辛小丰进去。辛小丰说，来拿鱼。那人说，都死了。没了。

辛小丰睁大眼睛，前天你怎么不跟比觉说？！

那个人说，我又没看。他打电话的时候，我不在这屋里。

辛小丰一把推开他，闯了进去。那人想阻挡，不及辛小丰快。辛小丰一进去，只见比觉睡的高低床的下床，一个女人迅速翻身向里。辛小丰感觉像海珠，但他没有兴趣细究。转头他就找小金鱼透明盒子，窗下的小茶几上。盒子还在，里面最后一条红色的死鱼，还没有倒掉，肚子胀得大大的浮在水面。辛小丰心里一阵闷痛，感觉很不吉利，又难以发作。想了想，还是过去，把那个发臭的透明盒子提了出来。走出来，记起比觉要的背心，辛小丰又进了木屋，躺着的女人以为辛小丰走开了，便起来，不料辛小丰又进来，躲避不及，只得低下头来。辛小丰也不想看她，到墙角旅行箱里，拿了比觉的毛背心就走了。

临时雇工看辛小丰脸色难看，也不再说话。辛小丰命令他开小机，送他回金元岛，他也没有说什么，把外衣穿好就径直跳下泊在渔排东头的小机。

大约三四十分钟后，辛小丰提着空盒子，上了汽车。伊谷春醒了，说，怎么，空的，都死了？辛小丰点头，说，没有人换水。

那你还提着它干嘛？

回去再给尾巴配上。我不想让孩子知道鱼没了。

汽车驶离码头。伊谷春说，早知道这样，你直接在花鸟市场给她再买几只不就好了。这么傻跑一趟，真是一根筋！

辛小丰勉强笑笑，想说对不起，但没有说。一边开，伊谷春一边觉得辛小丰这事真是有点过分。在人群里，辛小丰怎么说，也是脑子清醒于普通人的人，这么一根筋的事，竟然把他伊谷春也带进去了，实在很不可思议。开着开着，伊谷春心犹不甘，说，你简直跟黛玉葬花有一比了。

辛小丰没有说话，伊谷春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却听到他说，我总觉得，小金鱼好，尾巴就会康复。伊谷春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

区际干道上，黑色的高尔夫风驰电掣。两人都补了点觉，精神比天亮前后好多了。辛小丰帮伊谷春点了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伊谷春的车速比来时慢了下来，但还是凶猛，一路有惊无险地疾驰，辛小丰漠然地迎送着窗外飞速来去的险象环生的车辆景致。伊谷春觉得辛小丰就是这样的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再危险，几乎都激不出他的惊呼。一支烟吸完了，他还是用左手指头慢慢拧磨而熄。伊谷春看着他，辛小丰似乎感到他在看，一开窗，把烂烟头扔了出去。外面是一片连绵的竹山。那个竹叶特别尖细，毛笔尖似的。远看一株株黄绒绒的，像小动物毛。

伊谷春说，你们西陇，有一种夏天的笋，叫绿笋。好吃极了。以前我一直以为冬笋是最好吃的，到西陇吃过绿笋，才知道，天下还有比冬笋更好吃的笋，绿笋比冬笋更甜更清。

辛小丰说，吃绿笋的时间很短。

伊谷春说，绿笋是白色的，他们说是长在溪水边。我第一次是在师傅家吃到的。他老婆家乡是个出顶级绿笋的地方，叫宿安，对不对？师傅说家里人带了一编织袋来，不吃马上就老了，绿笋很娇气。师傅就叫我们几个单身汉，那天晚上到他家吃饭。全部是绿笋宴。一大锅新鲜排骨绿笋块汤，一大盘绿笋丝清炒——这个后来炒了三盘，大家还想要。还有笋片爆腰花，笋丁炒鸭胗。我喝了三碗绿笋汤，还想喝，可是，不好意思再要了。后来，我到厨房看生绿笋的样子，真的是发绿的外壳。师娘说，宿安的水质和沙质特别好，所以，宿安的绿笋颜色淡绿如玉，笋心最清甜。不过，挑选的时候，一定要挑马蹄形，伊谷春弯着手腕，打着马蹄手势，他说，锥子形、扁长形、其他奇形怪状都是次品。没想到，第二天宿安水库就发生强奸灭门大案。师傅带我过去。因为天热，发现的时候，现场尸体都臭了，尸水遍地，一屋子蛆虫乱爬，那时，我看的现场非常少，别说看，那个说不出来的极其浓烈恶臭的尸烂味一熏，我当场就呕吐了。师傅他们在现场撒了三瓶高粱酒，若无其事地察看着勘验。我不断地吐，吐了再进去看，看了又吐。那天晚上，我们在宿安的街头小店吃饭，店家第一盘端上来的就是绿笋片爆腰花，我一看到，哇地就跳一边狂吐去了。

辛小丰笑了笑。伊谷春说，你去过宿安吗？

辛小丰摇头。伊谷春说，都没有去过吗？其实离市区才十多公里。西陇大水库啊！

辛小丰说，也算去过，小时候去春游，老师带着，小朋友们带很多吃的，果冻、酸奶、面包、牛肉干，看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了，光记着吃了很多东西，回家都吃不下饭。那时，我父母还没有离婚……

辛小丰再次习惯地把烟头，在左手指头上慢慢拧磨熄灭，忽然他想起了什么，马上按下窗子，把未碾完的烟头扔了出去。

伊谷春说，为什么？

辛小丰说，什么？

伊谷春没有说话，辛小丰也不再问，他觉得伊谷春的目光有点阴沉。好一会儿，伊谷春说，我不介意，你可以把烟丝弄在里面。

辛小丰说，……我是坏习惯。

伊谷春看不上辛小丰的婆婆妈妈，骂是骂，但回到城里，他问也没有问辛小丰，直接就把车开到老城区的大花鸟市场，而且，停了车，他和辛小丰一起到了最大的鱼店。两人蹲在金鱼柜台前的两只一米宽的大木盆里，一人握一柄白尼龙小漏勺，在桶里密匝匝的小金鱼里找鱼。尾巴的白雪公主，是一条全身白得透明的拇指大的金鱼，尾巴白丝绸一样，特别长。眼睛之间却有块小红斑。大水盆里白金鱼有好几条，在稠密的鱼群里穿梭，可是，那个眼睛间有小红斑的很难找；尾巴的小巫婆，是个鼓眼睛的胖黑金鱼，有眼泡，没有什么特点，一下就找到了；红蝴蝶看起来也很多，可是辛小丰固执地要找出两边胸鳍上都有豆大褐色斑块的，不然就不是原来的蝴蝶。最后老板把后院所有的鱼都倒进大木盆里，亲自帮着挑，终于找到一只接近的，但是比较小。辛小丰还是不太想要。

伊谷春蹲得头昏眼花，他站起来狠狠地说，就这条！另外再多买几条，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