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衿下了飞机,拖着个小小的行李箱,急急忙忙地跑出机场,打了辆出租车,用许久不用的Y国语言报了一串地址。
二月,D市的温度已经低至零下,虞子衿将车窗玻璃开到最大,冰凉的风呼啸掠过,直直地拍在她的脸上。
出租车开得很快,车外的景色迅速掠过,虞子衿一双眼微微眯着,打量着这个已经有些陌生的城市,恍然意识到,原来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车在路边停下,虞子衿付了钱,道了谢,然后提着行李走到了街边。大概是刚刚下了雪的缘故,街上并没有什么人,一棵棵巨大的梧桐树下积了许多雪。虞子衿凭着许多年前的记忆,一路沿着斜坡走到了街道最高处的一栋砖红小楼前。
小楼的屋顶积了雪,红色和白色交融在一起,显得鲜艳又刺眼。
院子的铁门没锁,虞子衿直接走了进去。
她正缓步地往房门边走,门却突然打开了,一个一头金发的Y国人刚好推门出来。
“师兄!”她只一愣,就马上大喊着向男人奔去。
男人站在红色的砖瓦下,看到虞子衿时还有些发愣,大概是没有辨认出她是谁。直到她一句“师兄”喊出,他才反应过来,连忙将她拥在怀里。
“好久不见。”虞子衿紧紧地攥着图利特的毛线衣,声音涩涩的。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吸了吸鼻子,分开后攥着图利特的一只袖子。
“几年不见,没想到你现在这么有女人味了,啊?”图利特低头看了一眼虞子衿抓着他袖子的手,笑了笑。
“你的浪漫气息依旧啊。”虞子衿抬起头上下打量着图利特。他似乎没怎么老,还是一头灿金色的头发,人修长瘦削,一身文艺知识分子的书卷气。
虞子衿的话刚说完,一阵风吹过来,高大的梧桐树树枝摇动,发出一阵萧瑟的声音。两人沉默地面对面站着,只觉得物是人非,满目荒凉。
许久,虞子衿才强打起精神:“怎么样,师母现在是你在照顾吗?”
“我和其他几个师兄轮流照顾,今天刚好是我。”他低着头,淡淡道。
“那我们进去吧。”
虞子衿换了拖鞋,轻轻地踏着柔软的地毯,一路穿过这条自己曾经在许多个寒暑假都会奔过的长廊。昏暗的长廊里有一盏盏灯亮起,她似乎听到那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她大喊一声“来了”,一边做着鬼脸,一边踢踢踏踏地往二楼跑,气喘吁吁地推开一道门,里面坐着她爱的德劳科西亚。
约翰逊·德劳科西亚,是她的外国语言文学导师,她是他的关门弟子。
八年前,她战战兢兢地拿着那封准备了好久的自荐信,递到德劳科西亚的手上,然后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样的好运,她成了他唯一的女弟子。
那一年,她二十岁,他七十岁。
是德劳科西亚,让虞子衿重新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是德劳科西亚,让她真正地领略了这个世界上无与伦比的文学魅力;是德劳科西亚,让她已经在很小的时候就死去的心又重燃起一团火。
师从德劳科西亚五年多,虞子衿因为和父母僵硬的关系连寒暑假都不回家,德劳科西亚就开车把她从米兰的大学接回D市的老家。老师和师母把她当孙女看,在所有师兄打趣她的时候,将她藏在身后;在她春节孤独想家的时候陪她包饺子,在家里贴上满窗的红色窗花。
那段过去,是她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温暖,让她能重新在心中升起温暖,重新用爱去拥抱世界。
作为老师唯一的女弟子,她得到了老师的倾囊相授,再加上本身的文学天赋,她很快在学术界崭露头角。
三年前,她刚刚博士毕业,离开Y国回了Z国,就在手机上看到了一则新闻,说世界著名文学大师约翰逊·德劳科西亚深陷学术不端事件。
当时她正在报社里当着实习记者,等她结束实习赶到Y国时,这件事已经落下帷幕。
没法辩驳,德劳科西亚在世人面前“灰溜溜”地“滚”回了老家,被人认为枉为人师。
虽然虞子衿和所有的同门都坚定地相信着老师,但这件事终究还是击垮了这个一辈子都骄傲着的学者。祸不单行,老师很快被查出了肺癌,不到一年就与世长辞。
昏暗的起居室里燃着火,欧式的白色木窗外是一片干枯的雪景。时间果真过得很快,如今又一个她爱着的人要离开她了。
“我和他们都听说了你得了普利策新闻奖,只是没想到现在才有机会祝福你。”图利特垂头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两条长长的手臂撑在腿上,很是颓唐。
“他们”是指她的其他九十八位师兄。老师一辈子带了一百个学生,如今个个都成为相关行业中独当一面的人物,老师却不在了。
其实,老师早期的学生,她大多是不太认得的。图利特是老师在她之前收的一个学生,因为年龄只比她大几岁,所以两人便玩得亲近些。
“谢谢。”她露出个苍白的笑。
老师的葬礼之后,他们所有人就各奔东西了。这个每年大家都会来的D市小楼,似乎成了他们都不愿意再去触碰的伤口,直到今天,才不得已地撕开旧痂。
“太太她醒了。”老师家里的保姆还是之前的简太太,她拖着不太便利的腿脚从楼上下来,冲虞子衿和图利特说了一句。
虞子衿立即从沙发上起身,图利特也紧跟着站起来,两人几乎小跑着往楼上走,然后推开了那道沉重的木门。
屋里的光很好,师母德劳科西亚太太正躺在**,精神看起来还不错,一双有些迷离的眼睛望着走进门的虞子衿,看了许久。
“师母。”她带着哭腔走到德劳科西亚太太的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