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定居印度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002
咖喱的故事4:妈妈的味道
前两年我还一个人的时候,我铁哥们儿当时在上海教瑜伽,寄住在我家里。他身在异国他乡,难免会想念南印度家乡的口味,带了很多香料及其他原料来,自己做印度菜。我偶尔也想吃印度菜,于是我俩一拍即合。
南印度有一种家家户户几乎每天都吃的汤叫酸豆汤(Sambar),这种汤可以配米饭,也可以配蒸米饼(Idly)。名字叫汤,其实就是咖喱糊糊,稀一点的糊糊。酸豆汤的风味基于一种混合香料粉,里面有香菜种子、孜然、黑胡椒、红辣椒、咖喱叶、葫芦巴、肉桂……但不限于这些,当然现在基本上没有人自己研磨了,我哥们儿带来的就是已经配好的袋装酸豆汤粉。
我这个哥们儿对做饭着实不太在行,在上海亲自下厨纯属被逼无奈,然而他又特别固执,非要按照印度的传统做法来做。他把锅留在灶上炖的时候,我过去尝了一下,发现他连盐都没加到位。我按照我对味觉的想象,以及上海人的口味习惯,偷偷帮他重新调味,加了盐、生抽、糖。
炖毕,印度哥们儿一尝,大呼:“啊!这就是我妈妈做的味道啊!小时候妈妈做的味道!一模一样啊!”后来他每次做酸豆汤或者其他印度菜,我都会趁他不注意重新调味。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于是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咖喱的前世今生
考古证据显示,早在公元前2600年的古印度文明遗迹中,就已经发现用研钵和杵捣碎的芥菜籽、孜然、八角、罗望子等香料,用以调味。公元前2000年又加入了黑胡椒,这些捣碎成粉的混合香料,被认为是最早的“咖喱”的起源。
随着12世纪开始的外来文明对印度的征服,以及15至16世纪的全球地理大发现,美洲作物如辣椒、番茄、土豆被引进到了印度,印度这种用香料调味的烹饪方式也在不断演进。
然而,假如你跟一个17世纪的印度人说咖喱,他多半一脸茫然地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除非你问的是印度最南边的泰米尔人,他会告诉你在泰米尔语里面,“Kari”是一种酱汁,跟现在的咖喱并不是同一个概念。
英国人来到印度做生意,发现了印度这种使用混合香料进行烹饪的办法,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当时在南印度东海岸的英国人跟泰米尔人进行贸易,这种用于调味的混合粉末被称为“Karipodi”,到了英语中就变成了“Currypowder”——咖喱粉。
14世纪古英语的烹调文献中有一个词“cury”,源于法语“cuire”,意思是煮,然而此“cury”非彼“curry”。现代意义上的“咖喱”这个词最早于1747年出现在一个叫汉娜·格拉斯(HannahGlasse)的英国烹饪作家出版的食谱中,被拼写成了“Currey”。从此咖喱被介绍给了英国人民,并由此诞生了一个新的菜系——盎格鲁印度菜等(Anglo-Indiane)。
英国工业革命对劳动力的需求极大,忙碌的工人们需要廉价、便携、高热量的食物,于是诞生了以炸鱼、薯条为代表的简单乏味的英式快餐,英国人民也更偏好简单的水煮,令英国菜成为世界食物界的一朵奇葩。咖喱粉这种简单取巧的调味方式拯救了英国人的味蕾,在英国本土大受欢迎。加上一战、二战后大量来自南亚殖民地的移民涌入,也推动了盎格鲁印度菜系的发展。
如今英国最受欢迎的国菜,正是来自印度的玛萨拉鸡块(TikkaMasala),然而神奇的是,没有人知道这道菜的标准做法。有人搜集了48种不同的玛萨拉鸡块烹饪食谱,发现唯一的共同材料只有一种——鸡肉。这意味着,只要你用上了块状的无骨鸡肉,你也可以随便做一盘糊糊,宣布这是玛萨拉鸡块。
然而这很“印度”——你在印度无论吃到什么名不副实的东西,都不用太大惊小怪。我之前写到的玛萨拉黄油鸡,正是玛萨拉鸡块的一个变种——玛萨拉鸡块盛出锅的时候加上黄油或奶油,就成了玛萨拉黄油鸡。
日本在明治维新期间引进了盎格鲁印度菜系的咖喱。日本菜跟英国菜一样,在我看来也是一种味道极淡的菜系,因此口味浓郁的咖喱很快就流行起来,并且形成了固定套路的日式咖喱搭配——洋葱、胡萝卜、土豆和肉。特别是当咖喱成为军队和学校食堂的标配后,也成了日本的国民食物,后来又传到韩国和朝鲜。
日本人很擅长把各种食物做成速食形态,用咖喱粉、面粉、动物油做成了块状的日式咖喱。这种块状咖喱做起菜来不但快,而且几乎零失败,引入中国市场之后很受欢迎。相信很多中国人跟我一样,从小到大吃的都是从超市买来的这种日式咖喱。中国美食本身已是天下第一,自古就有各种调味酱,因此对中国人来说,咖喱只是偶尔用来调剂一下味觉的小众食物。中国南部地区有些菜会用到咖喱粉,这是受了东南亚的影响。至于咖喱牛肉粉丝汤这种食物,恐怕是中国的原创,印度完全不存在“咖喱××汤”这种东西。
由于受到日本咖喱的影响,中国的咖喱主要配料也是洋葱、胡萝卜、土豆、牛肉,我们一定会把这些荤素食材搭配在一起炖煮,才觉得这是一份“典型”的咖喱。然而这只是日式咖喱的套路,印度人非常不习惯也不喜欢荤素搭配。印度人如果烧肉,那里面基本上就只有肉(洋葱、番茄算调味料),绝不会像我们这样大乱炖;但如果烧素食,那大乱炖可以有。这是因为在印度社会里面,素食者的比例非常高,荤素搭配起来做,素食者没法吃肉边菜,习惯泾渭分明。
而像中国那样荤素搭配,纯粹是为了提取肉的鲜味,最后弃肉吃菜的做法,印度人更加理解不了。因为在印度菜的做法里,不但香料的味道十分厚重,还经常会加鲜奶、酸奶,能够让素菜也吃出肉菜的浓郁感。我有朋友就说,在印度吃素,感觉不像是在吃素。
尽管印度的咖喱以前不叫咖喱,但早在被英国殖民之前,就已经影响了东南亚地区。泰国咖喱就是在印度混合香料的基础上,加入各种草药和香叶发展而成的。现在东南亚各地用混合香料粉的烹饪方法,都与古印度一脉相承。
从印度传到英国的“Currey”,后来再回传到印度,印度才有了“咖喱”的说法。我们现在说的“咖喱树”,它的叶是一种香料,原名叫“九里香”(Murrayakoenigii),原产于印度次大陆。并非“咖喱”得名于咖喱树,而是“咖喱树”得名于咖喱。正如菩提树乃是因为佛陀坐在这种树下证悟,所以才叫菩提树。
我们中国人觉得所有煮成黄色糊糊的菜都是咖喱,事实上在印度的菜单上你很少能看到“curry”这个词,每种糊糊因其不同配料都有不同的名字。印度本土的“咖喱”并不受待见。江浙沪的朋友应该都知道,最出名、最美味的小笼包莫过于上海南翔和无锡的“小笼馒头”,咸甜两种不同的风味各有其拥趸。
万物皆可“玛萨拉”
比咖喱更广泛存在于印度各地的,其实是玛萨拉(Masala)。玛萨拉才是印度菜的“人间正道”,其重要程度远胜过中餐里的酱油,几乎相当于“盐”和“糖”的地位——印度一切的食物,从牛奶、爆米花到菠萝、西瓜……都可以加玛萨拉。玛萨拉这个东西,偶尔吃一两次还是挺好吃的,要是天天吃的话,中国人一般都受不了,而且有些奇特的组合实在让人无法接受,感觉就好像在水果里加了酱油。我在印度街头买小吃,都会强调一句:“不要辣,不要玛萨拉!”(Nospiasala!)不然的话,他们最后一定会加一把玛萨拉,这种习惯比中餐厨师撒葱花还强大,因为玛萨拉是不分咸甜的。假如印度有豆花,什么甜豆花、咸豆花都别争了,最后肯定是玛萨拉豆花一统江湖。
玛萨拉究竟是什么?这就好像要追究可口可乐的配料是什么一样。印度人在做玛萨拉的时候极其随意,某个香料多放点或少放点,只是手抖一抖的差别,因此口味千变万化,连他们自己也无从掌握。在印度餐厅里点菜,万万不可凭经验,你最终能吃到什么,全凭运气。
由于玛萨拉本身是可以有无穷多种香料的组合,这也就意味着,印度的黑暗料理有着无穷多种的可能性。
在印度的超市和商店里,有琳琅满目的各种预制调配好的香料粉包,你可以找到咖喱粉,但更多的是各种玛萨拉粉。在印度最受欢迎的是一种叫葛拉姆玛萨拉(GaramMasala)(13)的香料粉,使用了胡椒、茴香、丁香、桂皮、香叶、肉豆蔻、香豆蔻、绿豆蔻、孜然、香菜籽等。对印度人来说,葛拉姆玛萨拉相当于生抽,做什么都可以放一点。这些香料构成了许多印度菜的底味,凡是用到这类香料的食物(不限于上述香料),都可以冠以“玛萨拉”的前缀。
我起初对这些香料十分头大,完全搞不清楚谁是谁,但现在天天跟它们待在一起,总算混了个脸熟。我太太做印度的玛莎拉奶茶(MasalaChai)会放桂皮和绿豆蔻,有时也会放丁香或姜;做羊肉和芸豆,香豆蔻则必不可少,我渐渐也就跟这些香料熟悉了起来。
玛萨拉跟印度这个国家很像——丰富、混乱、随性、刺激,并且有无穷的不确定性。没人能搞清楚所有的玛萨拉配方,就好像没人能够完全了解印度。
玛萨拉跟一般意义上的咖喱最大的区别在于是否添加姜黄粉(Turmericpowder),我们所熟悉的咖喱黄正是来自姜黄粉。在印度,加或不加姜黄粉的混合香料都统称为玛萨拉(Masala),咖喱是玛萨拉的一种;但加了姜黄粉之后,你要是笼统地称其为咖喱(Curry),那印度人多半也不会有什么非议;假如姜黄粉、咖喱叶、孜然、香菜籽这几样东西全了,那基本上就可以毫无争议地称之为印度咖喱了。姜黄粉有上色的功能,相当于我们的老抽,加了姜黄粉之后,咖喱的气息和色泽便出来了。东南亚的有些咖喱不含姜黄粉,因而也就没了典型的咖喱黄。
姜黄粉堪称印度日常生活中的万金油。泰米尔是姜黄的原产地,当地人相信姜黄有杀菌消毒的作用,会将姜黄粉调水刷在自己家门口的地上,还会用于各种宗教仪式。我一开始曾误以为他们这是把牛粪拌了水(那个水实在太像粪汁),觉得他们对牛粪的利用率好像有点高,后来才搞清楚。
关于姜黄,我还闹过一个笑话。哥印拜陀这边市场上偶有杀好的带皮鸡肉卖(这边杀鸡绝大多数是剥皮处理),我一看挂在那里的鸡——鸡嘴、鸡皮、鸡脚都是黄的,心想这莫非是大名鼎鼎的三黄鸡(其实应该是羽黄、爪黄、喙黄)?想不到能在这异国他乡得见。喜滋滋买回家,邻居告诉我,这颜色是因为涂了姜黄粉。当地人习惯用姜黄粉涂在肉食表面杀菌保鲜,其作用大致相当于刷一层料酒,反正他们之后烧的时候也会加姜黄粉。
受过去阿育吠陀草药学的影响,印度人相信很多香料具有药用价值,这些香料往往来自植物的根、果、叶、皮。姜黄在中医里面就是一种药材(虽然西医对其药效有争议),日本明治大学的研究人员认为咖喱叶具有防治糖尿病、预防中风等功效。我之前在上海做南印度的素“咖喱”酸豆汤,就感叹于这种食物的健康——会使用大量的洋葱、大蒜、番茄,增稠的底料是印度小扁豆磨的,除此之外便是香料和各种蔬菜。成品看起来非常浓郁,却并没有什么油脂,洗碗的时候连洗洁精都不需要就能洗干净。
写到这里,我来做一下总结:
1。咖喱作为一种烹饪方式是印度人最早发明的,但把咖喱作为一种概念传播到世界各地的则是英国人。
2。与其说咖喱是一种菜,不如说是一个菜系,其中包含了无数种香料搭配的调味方式。
3。南亚以外的咖喱和印度本土的咖喱早已分道扬镳,在口味和做法上都不尽相同,共通的只有对一些香料的运用。
4。印度本土的咖喱并不叫咖喱,东西南北不同区域的差异极大。比方说酸豆汤是南印度特色,而北印度的红炖羊肉(MuttanJosh)则堪称肉食的巅峰。
印度飞饼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