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神社打个电话看看。”
这时,电话铃响了。
“这里是‘英’。”
父亲拿起听筒,对面传来女人的声音。虽然听不清说什么,我本来以为是母亲,听上去却好像不是。
“没有……还没回来。”
之后几秒钟,电话里的女人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听筒里又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我听出来了,声音是雷电神社的宫司太良部容子。父亲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就像对方给他出了难解的谜语一般。我和姐姐也侧耳倾听,但父亲后来将听筒紧贴在耳朵上,我们就听不到了。
“——我马上过去。”
父亲挂掉电话,好像又被问到谜题一般,满脸疑问地回头看着我们。
“说是,你妈妈不在那边。”不等我们开口问,他就抓起椅背上的茶色皮夹克。“我马上就回来,别担心,你们在家等着。”
父亲出了店门,推拉门的格子窗透出他的背影,被竖着切分成细小的模样。父亲走向左手边的停车场,似乎想起车子被母亲开到神社了,他又马上转身,消失在右手边。寂静无声的夜晚,父亲疾行而去的脚步声,久久回**在我的耳边。
母亲不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不明缘由,我们更是一头雾水。我和姐姐呆立在餐桌边,眼睛盯着推拉门外面,那里只有无尽的黑暗。
当时,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事,但已经眼眶发热,马上要流泪了。姐姐察觉到了,将手轻轻放在了我的头上。感受着姐姐手的温度,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双手紧握,紧闭双唇,涕泗横流。除了内心的不安,还有没能用酒壶喝茶的遗憾,没等母亲回来就吃得饱饱的后悔,这些是不是能赶走母亲身上的不幸呢?想着这些,我努力想停止哭泣,但做不到。当时,我小学六年级,个子算比较高的,几乎和小个头的父亲一样高。明明长这么高了,还一直哭,我觉得自己好丢脸,泪水却流个不停。
“没事,没事。”
姐姐摸着我的头,用方言小声说。现在的我,早已听不到也不说新潟方言了。而当年这句方言就像咒语一样,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三
深夜,母亲被找到了。
在后家山另一侧,一条斜坡底下无路可走,因为尽头是一条河。我的母亲倒在冰冷的河水中,连鞋子也没穿。
那晚,父亲和村里人一起去寻找,最终是父亲发现了她。
山坡很陡,要搬运失去意识的母亲,只能沿着河边走。父亲背着母亲,和几个男人一起沿河滩走,终于到达离得最近的路上。一个人已经先行借用旁边人家的电话叫了救护车,母亲马上被送到了长门综合医院。
一位叫富田的农协男职员,到家里来接我和姐姐去医院。我俩手拉手坐在汽车后座,富田边开车边告诉我们母亲的情况,汽车行驶在漆黑的路上。
——先是在神社附近,找到了你们妈妈的鞋子。
那里距离河流,似乎相当远。
——她从那里一直都是光着脚,走到山里……到底怎么回事啊?
母亲躺在病**,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就像用白纸折成的一样。脸上罩着氧气面罩,雾气朦胧。那情景仿佛一张照片,如今依然历历在目。医生已经竭尽全力救母亲了吧,盖在母亲身上的白色被子没有一丝褶皱。
太良部容子紧跟着我们来到医院,说明了母亲从神社消失的经过。据她说,母亲和另外三个女性一起在与社务所并排的工作间,做蘑菇汤的准备工作。不过,今年比往年费时,只有一个人必须要傍晚赶回家,就先回去了。剩下的三个人各自给家里打了电话,告知家人今天要晚回去。
“七点过后,准备工作终于结束了。英和另外两人就拿了背包,离开了工作间。因为我还要做些正殿的准备工作,就去了那边……”
她在那边的工作告一段落后,偶然间看了一眼停车场,发现母亲的车还停在那儿。母亲是在一个小时前离开工作间的,容子非常吃惊,开始到处找我的母亲。
“她没在工作间,也没在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和式房间里,如往年一样,是正在喝前夜祭酒的四位大佬,太良部容子到那儿看了看,也不见我母亲。问了问四个人,他们说没见到。容子说母亲的车还在停车场,四个男人站起身,一起在周围搜寻了一番,还是没见到我的母亲。
“我想是不是有什么原因,没开车就回家了呢?就给府上打了电话。”
就是父亲接到的那通电话。
母亲为什么在神社失踪了?为什么赤脚倒在了河中?谁也不知道。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母亲虚弱无比,医院也回天乏术,当晚母亲就去世了。生命之线,无声折断,医生宣告母亲死亡,我根本无法接受。
第二天,在村里的殡仪馆,我和父亲、姐姐并排坐在折叠椅上。
父亲低垂着头,如石头般一动不动。坐在我和父亲中间的姐姐,始终将手帕贴在脸上,抽搐着。有生以来,我不得不第一次面临“死”这个概念,根本无法接受。昨天,一听说母亲不见了,我就哭个不停,现在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呆呆地看着地板,听着吊唁者的脚步声、低语声,久久地绵延不绝。听到村里人说,次日的神鸣讲即将如期举行时,我才开始落泪。在我看来,那就像是对我们一家的背叛。我怒火满腔,热泪满眶。姐姐从旁边抱住我的头,我将额头抵在姐姐胸前,哭个不停。见此情景,来吊唁的人们心生怜悯地小声啜泣,听见他们的抽泣声,我愤怒倍增,泪水横流,哽咽不止。
四
不久,雷声降临村庄。
那阵子每一天,云层都低垂着,几乎贴着房檐,整个村子宛若一幅中途不蘸墨、一口气完成的书画,失去了纵深感。在遥远的首都,昭和天皇仍然卧病在床,学校提醒大家,在贺年卡上不能写“祝贺”字样。比起已经去世的母亲,人们好像更重视将要辞世的人,这加剧了我的愤怒和悲伤。母亲的忌日没多少人知道,但是,如果有一天天皇去世了,那个日期一定会长久地留在人们记忆中吧。想着这些,我鼻子一酸,满眼是泪,教室变得模糊起来。
父亲就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我和姐姐与他搭话,他也几乎没反应。有时他一动不动,像一棵很早之前就长在那里的大树。每逢此时,父亲的双眼就像树干上挖出的两个洞穴,但是,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又像是有什么人。“英”酒馆重新开业了,但客人很少,楼下总是很安静,也不见了那四位大佬的身影。
姐姐代替母亲承担了打扫和洗衣的家务。我想帮她忙,可是,她似乎想让母亲在自己身上复活一般,固执地非要自己做。在院子里也一样,只要有时间,她就会打理那里的花草。母亲整理的那本草药知识笔记,姐姐全部抄写下来,并把自己学的东西再补记上去。一旦父亲和我身体不舒服,她就煎煮植物的籽或根,让我们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