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第一次?”
“在患者家里为他送终。”
他一定也不好受吧。姬川看着卑泽的脸,暗自想道。
他们一家与父亲度过的几个月时间,全都凝缩在那座房子里。那种好似冰冷的白色雾霭的气氛,姬川至今都忘不掉。没有声音的房子,在一楼墙边的父亲的病床,倚靠在被窝里的无腿靠背椅上一动不动的父亲。父亲因为刚剃完发不适应,所以一直戴着褐色的针织帽,不想让家人看见自己的头。他总是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发呆。父亲就是这样,静静地等待着脑子里的炸弹爆炸。姬川总是很担心,担心父亲会突然跳出被窝,迈开两条瘦弱的腿,狂乱地瞪着眼咚咚咚地跑掉。
由于肿瘤压迫大脑,父亲有时会感到恶心和头痛。每次看见父亲用力闭着眼,微微颤抖的双手使劲攥住被子艰难呼吸的样子,姬川就难过得想哭。父亲还有轻微的语言障碍,姬川担心地跟他说话时,他往往只能打手势回答。父亲有时也会说话,但话语里总是夹杂着意义不明的成分。看着父亲熟悉的脸,听他说出怪异的话语,都让姬川感到无比害怕。
母亲疲惫到了极点。那段时间,母亲的面容迅速憔悴,皮肤越来越松弛,再也没有恢复到原来的状态。由于丧失了时间和心力,她再也没碰过年轻时爱好的水彩画。家中各处挂着的名山大川、静谧湖水和父亲年轻的笑容都像母亲失去之物的复本,让还是孩子的姬川看了也无比哀伤。每次母亲把出诊的白发医生和卑泽护士送到门外时,他们总是惴惴不安地看着她,努力思索该说的话语。二人眼底潜藏着深深的忧虑,担心自己不经意间说出的话,会彻底摧毁患者妻子内心的某些东西。
晚上,姬川在二楼儿童房睡下后,总能听见楼下传来父母压低的声音。那是安静的争吵。他们对彼此说着听不清的话,每次都要说上好久好久,最后都以母亲细细的啜泣声结束。睡在双层**铺的姬川不知不觉养成了把脸埋在枕头里,双手食指堵住耳朵睡觉的习惯。
直到现在,姬川对婚姻都只有负面的印象。即使看见关系和谐的夫妻和快乐的家庭,他也会忍不住想,在幸福之墙的背后,也许静静藏着黑色炸弹。姬川觉得,他的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结婚、生孩子,他可能永远不会产生这种想法。
在那令人喘不过气的重压之下,唯一能保持开朗的人就是他的姐姐塔子。姐姐经常钻进散发着药味的父亲的被窝里。每当那时,父亲的表情也会略有缓和,双手抱着姐姐放在腿上翻滚,逗她发出高亢的笑声。等到姐姐起身时,他们的面孔会贴得非常近,几乎能碰到一起。姐姐还会拿医生和卑泽护士打趣,抓着他们的手玩闹,让他们为难。唯有在姐姐调皮的时候,周围的人才会短暂地露出笑容。
姐姐很喜欢卑泽。不知是因为他长得帅气,还是因为他待人温柔,也许是因为他上门时偶尔会买橡胶小玩偶过来,卖好久的关子才啪地拿出来给她看。姐姐一直管卑泽叫“HI医生”,母亲怎么说都不改。长大后,姬川想到“HI医生”写成汉字就是“卑医生”,莫名有点伤感。
姐姐死前那天早上,她提出要在儿童房布置圣诞装饰。姐姐说,也许圣诞老人能治好父亲的病。当然,她应该不是真心这么想,可她眼中还是泛着期待的光芒。她那孩子气的兴奋也影响了姬川,于是姐弟俩在寒冷的二楼儿童房雀跃地构思起了装饰的细节。他们盘腿坐在木地板上,将抽屉里的彩纸用剪刀裁成细条,然后用胶水粘成圆环,各种颜色穿插着串在一起,还边做边对彼此痴痴地笑。因为学校已经放寒假,姬川和姐姐就这样度过了圣诞节的前一天——现在回想起来,年幼的他们也许都在本能地寻求逃避,想在充斥着冰冷的白色雾霭的家中,用鲜艳的色彩撑起一个温馨的角落。
“明天是星期五,HI医生会一个人过来。”
姐姐用比姬川更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叠着蓝色星星,这样说道。医生跟卑泽只在星期一一起上门,星期三和星期五则是卑泽独自过来照料父亲。医生来的时候都从医院开车过来,只有卑泽时,他都乘坐巴士。
“我要做一件大事,让HI医生吓一跳。”
姐姐似乎有什么计划,但她没有对姬川细说。
“明天HI医生快到的时候,小亮你去巴士站接他。等到家了别让他进门,带他沿着围墙外面绕到这个房间底下能看见窗户的地方。”
“可是我明天约好了去朋友家玩。”
“你一定要在HI医生到的时间回来,一定哟。”
姐姐就是这样,总是不等他答应就擅自叮嘱,仿佛事情已经谈成了。她可能早已看透了姬川不爱帮别人做事的性格。
“一定要哟!”
姐姐才上小学三年级,身材也很瘦削,但是在浴室里露出的胸部已经微微隆起了。她也许是发育比较早的孩子,连四肢都比他在学校看见的姐姐的同学更修长。那样的姐姐因为一个秘密而兴奋不已,甚至喘着粗气,这在年幼的姬川眼中显得很不自然。但是与此同时,他又感到了莫名的安然。他一度觉得姐姐正在离自己远去,现在却散发着阳光下的棉被的味道,再次回到他身边来了。
翌日下午,姬川和几个同班同学聚到了其中一个同学家里。那个同学说父母都不在家,就约了他们到家里搞只有小孩子的圣诞派对。不过那场派对说到底只是一起打电玩的人数比平时多了一些罢了。也许他们后来还吃了点心,但姬川不得不中途退出,因此无从知晓。
姬川离开同学家后,两点半前后到达了巴士站。卑泽三点上门,每次都准时按响门铃。从巴士站到家只有五分钟路程。可是,如果那天卑泽早到了,姬川就无法按照姐姐的指示带他到儿童房的窗外。为了不被姐姐骂,他干脆早早来到了巴士站等候卑泽。
那天特别冷,还有点风。外面几乎没有行人,冰冷的灰色人行道上有一只薯片的空袋子被风吹得唰唰地飞走了。不知为何,他对这个光景印象特别深刻。
上午姬川去同学家时,姐姐在二楼儿童房用电池和细电线不知在拼凑什么。父亲在一楼的和式房,依旧靠着被窝里的靠椅注视着虚空。母亲瘦弱的背影对着餐桌,难得地拿起了画笔——后来姬川才知道,那是她给姐姐的圣诞礼物。
大约两点五十五分,卑泽下了车。姬川当时没有戴手表,因此并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只是后来听警察和父母交谈,得知他与卑泽二人到家时正好三点。
“你别进去哟。”
看见家里房子后,姬川对卑泽说。卑泽端正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可是不进去,我就见不到你爸爸呀。”
姬川并不知道姐姐的具体计划,只能这样告诉他。
“那好吧,我听小亮的。”
卑泽没有细究,也许猜到了当天是圣诞节,孩子们给他准备了点惊喜。
二人一起走进院门,姬川带着卑泽往左转,走向儿童房的窗外。
那时,旁边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卑泽护士,你辛苦了。”
母亲一手拎着纸袋,似乎买完东西刚回来。看见纸袋上的画具店标识,姬川猜测她应该是去买画框了。纸袋里除了画框,肯定还有今天母亲在厨房画的画。因为母亲每次去买画框,都会带上要放在里面的画,否则她挑不出合适的画框。父亲患病前,姬川也跟她去过几次画具店。不知她今天画的是什么。他也很想看看母亲久违的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