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天来见她的父亲,并不是父亲。
从前,父亲的头发总是蓬乱得像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一样飞向四面八方,现在竟被散发着香气、低调不恼人的发胶固定得整整齐齐;原本关节突起的手指上不少于三个的粗大戒指不见了,倒是左手无名指多了个纤细的银色戒指;用手势代替形容词说话的习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嘴边始终浮现着仿佛在参加面试的僵硬微笑。
“我有个女儿。”
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带着恐惧的表情。
“下个月就一岁了。”
光突然感到心里空****的。然而,那并不是卸下重担的轻松,而像是被迫扛起了名为空虚的巨大负担,其他的所有感情都被挤走了。
“我一直很想见你。”她注视着父亲的双眼,平静地说。
“我也想啊。”父亲说完笑了。
那一刻,光看见父亲眼底闪过了一丝算计的神色。那一刻,父亲在脑中飞快地计算了自己的话会给对方造成什么效果,然后掩饰了真心,说出了计算结果。光第一次在父亲眼中看见如此令人讨厌的神色。那仅仅是一瞬间——块状黑色粉末一旦飘散在风中,就会迅速融入周围的空气,再也无法看清一颗一颗的粉末。可是在起风之前,光确实看见了那团块状的黑色粉末。
那一刻,光感到自己珍藏在心中的细细丝线,悄无声息地断裂了。她十几年来无比珍视的那个敬仰父亲的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崩溃了。
然后,什么都没有剩下。
“保重。”
光留下这句话,转身走开了。父亲抬起比最后一次见面时多了些赘肉的脸,挤出一个丑陋的笑容,像与公司上司打招呼一样伸着脑袋,朝她抬起了一只手。那像是他下意识摆出的动作。那个瞬间,光心中涌出无数的咒骂和轻蔑,几乎要喷涌而出。可是那些情绪还来不及涌上咽喉,就被占据胸口的巨大“空洞”吸收殆尽,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剩下的,依旧只是空虚。
光笔直地看着前方,顺着昏暗的公园小道折返。秋天的虫子在树丛里低声鸣叫。她回想起读小学时,父亲曾在晚上带着她和桂到橡树林里捉独角仙。那天,橡树林下面的草丛里也有许多看不见的虫子在鸣叫。湿润的蘑菇钻出土壤,空气里充斥着树液的气味,黑夜中他们发出的声音显得异常响亮。偶尔看见树丛颤动,光和桂就会故意怕得发抖,假装那里有熊。父亲或许也故意摆出严肃的表情,定定地注视着那个方向。她记得那天没什么月光,颤动的树丛宛如一块剪影。直到现在,光都认为那片树丛的另一头潜伏着大熊。那是一片夹在农田与民宅中间的小树林,她知道不可能有熊出没。可是,只要她一直这么想,那里就一定有可怕的熊。她与桂在父亲的带领下体验了一场转瞬即逝的冒险,试图逃离危险,存活下来。这正如断绝音信的父亲在二人见面之前,在光心里一直都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她本不该拨开那片树丛,不该去看树丛之后究竟潜藏着什么。
“我刚才看见铁线虫了,难得一见啊。”
今天Sundowner练习结束后,野际从StratoGuy门口走回来,说了这么一句。
“铁线虫?”
光反问了一句,野际简单解释了那是一种像丝线一样细的虫子,寄生在螳螂肚子里,最后掏空螳螂的身体将其杀死。听到那番话时,光马上想到了自己的身体,那个正在一点点长大的生命。她出于想要找回父亲的含糊而自私的欲望,主动制造的生命。只要再过一个多礼拜就要消失的生命。
一个声音传来。光回过头,桂正透过门缝看着她。
“没关系,我会穿睡衣睡觉。”
桂无声地穿过房间,走进了厕所。门上的方形小窗透出了黄色的灯光。
妹妹也许已经发现姐姐的生理期停了。因为早在很久以前,二人的生理周期就完美重合在一起。生活在一起的女性通常会这样互相影响。
可是桂什么都没问。光感到安心的同时,又有点提心吊胆。
桂该不会察觉到光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了吧……
[1] 意思是“他们爱那个盒子”
[2]苹果公司设计和销售的便携式多功能数字多媒体播放器。——编者注
[3] 美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著名的低成本恐怖片。——译者注(如无特别说明,书中注释均为译者注)
[4] LiveHouse一般泛指小型现场演出,此处指现场演出场所,该场所名称“GoodMan”直译为“好人”。
[5] 能乐是日本的一种传统艺术形式,主角表演时常需佩戴面具。——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