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这样。
姬川问母亲的近况,母亲苍老憔悴的脸始终对着矮桌的桌面,缓缓摇了摇头。她似乎在说没什么变化,又好像在说问了也没用。
一直都这样。
母亲的双眼浑浊不堪。那是一直活在过去的人的眼睛。那双眼睛映出了母亲破碎的、永远无法修复的心。
房间凝滞的空气中充满了颜料的气味。地上摆满了母亲画的水彩画,在草地上奔跑的姐姐、在桌边托着下巴的姐姐、张开嘴大笑的姐姐、向右歪着头注视着某一点的姐姐。姬川总会按照这个顺序轮流审视那些画,最后目光停留在墙边的那个画框上,那个玻璃破碎的画框。那天母亲买回家、在门口摔碎的画框。画框里有一幅画。白雪皑皑的背景上,有个微笑的圣诞老人的特写。有着姐姐模样的、可爱的圣诞老人。那就是出事那天母亲在厨房画的画,是母亲送给姐姐的圣诞礼物。
过了一会儿,姬川站起身,绕开地上的画走出潮湿的房间。他一如往常地回过头,说出同样的话语。
“我做错了什么?”
母亲又一次摇头。
姬川走出房间,穿过短小的走廊,在门口穿上鞋,推开沾满油污的大门,伴随着合页的嘎吱声走出门外,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刻,他感受到了悲凉的解脱。这是他重复了无数次,连意义都不复存在的一幕。同一段画面的反复播放。毫无变化的母亲,已经放弃了追求变化的姬川。
只是,这回并不一样。
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内心深处的黑色旋涡。他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今天我打电话预约了。
他反手关上房门,抬头看向昏暗的冬日天空。低矮的云层几乎要将他压垮。
——你只需要在同意书上签字。
他感到心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真受不了,竟然偷偷钻进别人肚子里。
下一刻他就意识到,那是杀意开启的声音。
2
父亲自从选择了居家疗养,就整日呆视着房间的墙壁。但有一天,他少见地对姬川说了一番像是训导的话。那段对话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忘记。那天,姬川坐在父亲的被褥旁,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他从书架上找到的画集。
“这个好像找错游戏一样呢。”
姬川翻到其中一页,回头对父亲说。父亲瘦削松弛的脸转向姬川,疑问似的皱了皱眉。他把画册转向父亲,指着页面说:“这张画还有这张画。”
他当时自然是不知道的,后来回想起来,才意识到那是梵高的画集。父亲生前对绘画感兴趣,家里的木制矮书架上放了许多油画的画集。那天姬川拿给父亲看的,是介绍梵高临摹浮世绘的页面。左右两侧的书页上分别印着广重绘制的江户雨景浮世绘和梵高的油画仿作。他还记得那两幅画的构图都是大河上有一座木桥,江户的市民正冒着雨从桥上匆匆穿过。
“是这个人模仿这个人的画吗?”姬川先后指着两幅画问道。
父亲安静地摇摇头,接着张开了干燥的薄唇说道:“是临摹。”
姬川一开始没明白父亲说了什么。有一瞬间,他还以为父亲又因为生病说了胡话。不过他很快意识到,是自己不懂得“临摹”这个词的意思。
“不是单纯的模仿。”父亲补充道。
“是用尽全力去模仿。”
姬川看着父亲不说话。一是因为他不太明白父亲的话,二是因为久违地听见父亲对自己说话,他实在太高兴了。
“只要用尽全力去模仿,就能理解作者真正想表达的东西。”
父亲说到这里就沉默了。等姬川回过神时,父亲已经重新转向前方,用空虚的双眼注视着空白的墙壁。不知为何,那一刻他头上的针织帽变得特别鲜明,使姬川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走进StratoGuy的大门,桂已经坐在等待区了。她穿着羽绒服,弓着背坐在圆凳上忙活着什么。姬川朝柜台后的野际点了点头,走到桂的对面坐了下来。
桂抬起头,露出了仿佛弥漫着雾霭的双眼。她好像才发现姬川进来了,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在干什么?”姬川笑着说。
“啊,我在调整双踏板呢。我见螺丝有点松,就从办公室借了螺丝刀——”
双踏板是双脚同时击打一个低音鼓用的道具。左右两边的踏板联动起来,两支并排的鼓槌同时击打一面低音鼓。如果有两面低音鼓就不需要这个装置,只不过StratoGuy的架子鼓只配了一面低音鼓。其实大部分音乐工作室和LiveHouse都这样。
“姐姐在仓库里。”
桂的声音很冷淡,像是故意而为。她再次低下头摆弄起了螺丝刀,然后头也不抬地说:“上次给你的项链,还是还给我好吗?”
姬川没有回答,而是注视着桂的肩膀。
“明明是我要借给你的,真不好意思。没有它我还真有点坐立不安。”
姬川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抓住皮绳抽出项链,乳白色的水滴在绳圈末端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