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维尔家族显赫专横,克莱尔原来只觉得它气数已尽,现在,苔丝家族的历史意义却又撩拨起克莱尔无限情思。家族的政治价值与想象价值截然不同,为什么他原来就不明白呢?从想象价值来看,苔丝的德伯维尔血统意义非凡,虽带不来丝毫的经济利益,却是绝佳的幻想素材,尽可让人发思古之幽情,叹往昔之盛衰。然而事实却是,可怜的苔丝,在血统与姓氏方面这一点点的与众不同,很快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了;金斯贝尔那些大理石墓碑下、铅制棺材里依然躺着德伯维尔家族祖先的枯骨,但苔丝与祖先的血脉承袭必会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时间残酷无情,摧毁了他的浪漫情史。她的音容笑貌,一次次浮在眼前,闪现出几分尊严,那必是她祖宗奶奶的威仪庄严。这幻觉让他生出了一种灵动之感,在血管里涌流,恰似初见苔丝时的激奋,**气回肠。
苔丝的过去,并非白璧无瑕,即便如此,她的蕙质兰心,也远远胜过那些鲜嫩的处子。以法莲拾捡的遗漏葡萄,不也胜过亚比以谢采摘的新鲜葡萄吗?
可以说,这是要旧情复燃,也正好为苔丝倾诉衷肠铺平了道路。此时,安吉儿的父亲转寄给他的信,恰好送到了他手上;安吉儿深居内地,路途遥远,这封信着实花了些时日,才一路辗转到了这里。
同时,写信人也在思量,看了那封信,安吉儿会不会回心转意,回到她身旁呢?有时希望很大,有时希望又很渺茫。她觉得希望很渺茫,是因为,她生活之中导致两人分离的事实并没有改变,而且永远都不会改变;再者,当初两人耳鬓厮磨都没能使他回心转意,现在天各一方,哪里还有希望。尽管如此,她心中仍然细细思忖,一旦他回来,怎么才能讨得他的欢心呢?现在,她又哀叹连连,后悔不迭,悔不该当初没用心留意他弹竖琴时的曲调,没仔细询问乡下姑娘唱的那些民谣,他最喜欢哪几首。她也曾向安比·西德林打听过,安比一路跟着伊茨,从泰波塞斯来到燧石山农场;幸好他还记得,他们在奶牛场工作时,纵情沉迷的一段段曲调之中,引母牛下奶时唱的一首首歌谣当中,克莱尔似乎最喜欢《爱神丘比特的花园》《我有猎苑,亦有猎犬》和《天刚破晓》,好像不太喜欢《裁缝的裤子》和《我长成了大美人》,虽然这两首也很不错。
苔丝一时心血**,要把这几首民谣唱得宛转悠扬,现在已然成了她最大的愿望。她一有空就暗自练习,特别是《天刚破晓》那首:
早早哟起来,早早哟起来。
园中百花艳,玉英缤纷开。
觅得花中友,赠予吾所爱。
早起林中鸟,啁啾传天籁。
斑鸠成双对,枝头筑巢来。
五月时光好,天刚破晓白。
空气干冷难耐,可只要其他姑娘不在身边,苔丝便哼唱起这些民谣小曲儿,歌声传到之处,就算铁石心肠的人,听到之后也会备受感动。唱着唱着,忍不住思量,或许他终究不会再回到她身边,听她歌唱;想到此,不觉伤心欲绝,泪流满面。曲调忧伤,歌词质朴,唱腔痴情,余音袅袅,仿佛都在嘲讽歌唱者那颗伤痛的心。
苔丝自顾自沉浸于绚烂的梦境幻想,竟忘记了岁月流转,光阴飞逝。不知不觉间白昼渐长,圣母节将至,紧跟着就是旧历圣母节,眼看着她在这儿的合同也就要到期了。
但是还没等结账日到来,便发生了一件事,于是苔丝不得不把心思转到别的事情上,这件事与之前的事截然不同。一天晚上,苔丝跟往常一样,和那一家人在楼下的一个房间里闲坐着,这时有人敲门,打听苔丝是不是在这儿。苔丝抬头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人影,背着光站在一片黄昏里,又高又瘦,女孩儿模样;看高矮像个妇女,看胖瘦又像个孩子,暮光耀眼,苔丝竟认不出来人是谁,女孩却张口喊了声“苔丝”。
“啊——是丽莎·露吗?”苔丝问道,语气中透出几分震惊。一年多以前,苔丝离开家的时候,她这个妹妹,还是个孩子,现在个子一下蹿了这么多,连丽莎·露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个子长高了,以前裙子穿在身上嫌长,现在却短了;裙子下面露出两条腿,又细又长,那两只胳膊、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放才好,整个人站在那里,拘谨忸怩,一看就知道她涉世未深。
“是我,苔丝,我在周围跑了一整天了,”丽莎没好气,言辞生硬,感情冷淡,“到处找你,可把我累坏了。”
“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母亲病得厉害,医生说快不行了,父亲身体也不太好,还说‘像他这样大户人家的子嗣后代,不该跟奴隶一样,干这些苦力活儿’,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苔丝一听这话,站在那儿愣了半天,后来才想起来让丽莎·露进屋坐下。丽莎坐下吃了茶点,苔丝也打定了主意。这次她是非回家不可了。她的劳动合同要到旧历圣母节,也就是四月六日才到期,中间也没有几天了,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决定即刻动身回家。
要是当晚动身,就能提前十二个钟头到家,可是妹妹实在太累了,只能休息一夜,明天才能上路。苔丝跑到玛丽安和伊茨的住处,尽述详情,并恳请两人在农场主面前多多美言,好好解释。她又回来给丽莎做了晚饭,然后把她安顿在自己**睡下,这才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苔丝收拾好随身物品,尽量都装在一个柳条篮子里,告诉丽莎,明天一早再回家,便只身一人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