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落魄而归
篮子满满当当,包袱又大又重,苔丝就像感觉不到累,拖着行李,只顾往前走。偶尔停下来,呆呆地靠在栅栏门或柱子上歇息,不一会儿,又伸出圆润的胳膊,挎起行李,机械地继续前行。
这是十月底一个周天的早晨,距苔丝来到川特里奇,大约有四个月,离他们骑马在猎苑走夜路,也不过才几个礼拜。此时,天刚放亮,身后的天际,黄色光辉,冲破云气,照亮了她面前的那道山梁;就是那道山梁,把山谷隔开,在山这边,她只不过是个过客,来去匆匆;只要翻过那道梁,她就回到了生她养她的故乡。山梁这边,坡路舒缓,水土和景致与布蕾克摩山谷的大不一样。即便山谷间有条铁路蜿蜒而过,起到了一些融合同化作用,可两边的人在性格与口音方面,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她的小乡村,虽然离她短暂栖身的川特里奇还不到二十英里,却显得那么遥远偏僻。隔在山那边的乡民,无论是做买卖、出行、求爱,还是婚嫁,都习惯向西边和北边去;而山这边的人,则把心思与精力大都放在了东边和南边。
眼前这道山坡,勾起了她心中的往事,那是六月的一天,德伯维尔来接她,两人正是从这道山坡,驾车狂奔而下。今天,苔丝一口气爬到坡顶,站到山崖边,眺望这片熟悉的绿色原野,在雾霭中半隐半现。这片山谷,从这崖边欣赏,永远都是美不胜收;尤其是今天,在苔丝的眼里,更是美到极致。从上次途中观赏这片美景,一直到现在,往事历历在目,教她懂得了,在鸟儿甜美歌唱的枝头,也会有毒蛇在无情地猎捕;有了这次教训,她的人生观已经彻头彻尾地发生了改变。在家跟着父母,苔丝生活得简单纯洁,无忧无虑,而现在,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她静静地站在那儿,心事重重,低头沉思,心中难过万分;她实在无法再面对布蕾克摩山谷,便转身望向身后。
身后的路灰白漫长,她刚刚一路艰难攀爬,到达坡顶。就在那条路上,她看见一辆双轮马车赶了上来,马车旁边跟着走来一个人,此人正向她举手挥舞,招手示意。
看到手势,苔丝一脸漠然,停下来,戳在那里等;过了几分钟,人与车马一齐停在她身边。
“你为什么要这样偷偷摸摸地溜走?”德伯维尔赶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开口便责备道,“还选了个周天早晨,大家还赖在**睡懒觉呢!我也是碰巧才知道的,紧接着就拼着老命,一路追到这儿。你看看把这匹马给累的!为什么非得这样走呢?又没人拦你。步行多累呀,还带着这么重的行李,你这又是何苦呢?我疯了一般追上来,就是想送你一程,要是你实在不想回头的话。”
“我不会回去了。”苔丝答道。
“我知道你是不会回去的,我早就说过!那好吧,把篮子放上来,我扶你上车。”
苔丝冷着脸,将篮子与包裹放到车里,抬腿上车,与他并排而坐。现在,他也没什么好怕的了,而她不怕他的原因,却正是她伤心的地方。
德伯维尔点起一支雪茄,动作极不自然。一路上,谈话冰冷无趣,时断时续,净说些大道边上、无关痛痒的闲话。夏初时节,就在这同一条路上,他俩驾车而驰,只不过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走。那时,他想方设法向她索吻,而今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可她却将那一切都印在脑海,无法忘记。她坐在车上,呆若木鸡,嘴里间或蹦出一两个字,算作是对他的回答。走了几英里,眼前出现一丛小树林,过了这片林子,就到马泺村了。此时此刻,苔丝那冷若冰霜的脸上才露出一丝情感,三两颗泪珠,滑落脸颊。
“你哭什么?”他冷冷地问。
“我只是在想,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她默默地答。
“哎呀,我们都得有个出生的地方啊!”
“我真希望,我没出生,不管在那里还是在哪里。”
“嘁,得了吧!你还不想来川特里奇呢,你这不也来了吗?”
她没有回答。
“你绝不是因为爱我才来的,我敢发誓。”
“千真万确。假如我是因为爱你而来,假如我曾真心爱过你,假如我仍然爱着你,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讨厌自己,痛恨自己软弱无能了!……短短这几天,你就蒙蔽了我的双眼,事情就是这样。”
他耸了耸肩。她继续说。
“等我明白过来你的用意,为时已晚。”
“女人都这么说。”
“你竟敢说出这种话来!”她两眼冒火,冲他嚷道,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某种精神苏醒了(将来有一天,他会更多更深地见识这种精神)。“天哪,我恨不能把你摔下车去!难道你就从来没想过,别的女人只是嘴上说说,而有些女人却放在心里!”
“好,好。”他说着,笑了起来,“非常抱歉,我伤害了你。我错了,这个我承认。”他语气里透出几分苦涩,继续说道:“不过,你也不必没完没了地给我甩脸子,我情愿把这笔债还清,分厘都不会欠你。你知道,你用不着再到农田或奶牛场里去干活儿;你也知道,你尽可以穿着体面,而不是像你最近这样,老是穿得如此寒酸,就好像你赚的钱,连根衣带都买不起似的。”
她天性宽厚,性情奔放,常日里极少鄙视他人,可今天她却把嘴角轻轻一撇,露出鄙夷的神色。
“我说过,我不会再要你的东西了,不要了,也不能再要了!倘若再要,我就成了你的玩物了,我可不要了!”
“瞧你这优雅的神态,人家还真以为你是地道、纯正的德伯维尔家族的后人,而且还是一位公主呢——哈哈哈!好啦,我亲爱的苔丝,我没啥可说的啦。我自认为,我是个坏人——一个该死的坏人。我天生就坏,一直坏到现在,大概要一直坏到死。可是,我用堕落的灵魂向你发誓,苔丝,我再也不会对你不好了!如果某种情形发生——你明白的——哪怕你遇到一丁点儿困难,需要一丁点儿帮助,就给我写几个字来,要啥,你尽管说。也许我不在川特里奇——我要到伦敦待一段时间——我实在受不了那个老太婆了。不过,信都是可以转过去的。”
苔丝不想让他再往前送了,两人就在那片林子旁停下。德伯维尔下车,又把苔丝抱下来,然后把她的行李物品一一放到身旁。她瞟了他一眼,向他微微鞠躬致谢,然后转身拿起包裹,就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