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二十年里,老克莱尔先生这样的牧师几乎从现代生活中消失了。他是从威克利夫、胡斯、路德、加尔文一脉相传的真正嫡派,是福音教派里的福音教徒,一个劝人信教、教人从善的传教士。他像耶稣门徒一样,生活俭朴,思想单纯,在未谙世事的年轻时候,对深奥的存在问题就拿定了主意,并且一朝认定、笃信终生。同时代的人,还有与他同一宗派的人,都认为他思想极端;同时,那些极力反对他的人,看到他那样执着如一,看到他力排众议,坚守原则所表现出的非凡毅力,也不得不表示尊敬佩服。他爱塔尔苏斯的保罗,喜欢圣约翰,痛恨圣詹姆斯,极尽所能,对提摩西、提多、腓利门,则感情复杂、爱恨交织。
按照他的理解,《圣经·新约全书》与其说是记载基督的圣典,不如说是宣扬保罗的史书——与其说是劝说人,不如说是麻醉人。他对宿命论深信不疑,几乎成了邪癖,更甚是消极到放弃一切的一门哲学,与叔本华和莱奥帕尔迪的哲学思想同出一源。他对教规与礼拜规程不屑一顾,却又坚信宗教条例,并且自认为在这类问题上始终如一——从某方面说,他的确做到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这个人,很诚恳。
近来,他儿子克莱尔在瓦尔谷里,亲近自然,遍赏群芳,整日审美赏景,陶情冶性,周旋于一群丰盈水灵、鲜美娇嫩的女孩子之间,尽享灵肉感观之乐,过着自由奔放、无拘无束的异教生活。这要是让他查访出来,以他的脾性,一定会格外恼怒,心生憎恶,毫不留情。有一次,由于一时的烦恼,克莱尔失口在父亲面前说,假使现代文明的宗教,起源于希腊而不是巴勒斯坦,那对我们人类结果一定要好得多。此话原本出于无心,他父亲一听却悲痛哀伤,他根本想不通,这种说法连千分之一的道理都没有,更不用说有一半,或是百分百的道理了。之后,他就此事严肃地训诫了克莱尔好些日子,不过,他那个人心地慈善,不会长久记恨,一见儿子回来,便笑容满面,起身相迎,那份笑容,真诚甜蜜,天真得像个孩子。
安吉儿坐下来,有了回到家的感觉。但总觉得,和大家坐在一起,少了几分家庭成员的感觉,不再像从前那样默契和谐了。每次他回到家都意识到这种分歧,但自从上次回到牧师公馆待了几天后,他觉得这种分歧越发明显,这种生活与以往比起来更加陌生了,家里这种超验玄奥的追求与志愿,仍旧基于地球为中心的观点,即上天之至为天堂,下地之极乃地狱,这在他们心目中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在克莱尔看来,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近来他满眼都是情趣无限的生活,满心都是**四射的搏动,没有什么信仰教条加以矫揉造作、歪意曲解、束缚牵掣。此番人生性情之真趣,纵使大智大慧,仅能对其稍加导引调节,信仰教条欲对其强施掌控压制,定会枉费心机,无果而终。
他父母也注意到了他身上的巨大差异,现在的他与原先的他逐渐判若两人。他们,尤其是两个哥哥,所注意的,只是克莱尔在行为举止方面的差异。他的一举一动越来越像个农民;两腿乱伸乱抖,挤眉弄眼,喜怒哀乐旋即现于色;眼睛传达的意思,跟上甚至超过了嘴巴表达的意思。读书人的风度几乎消失殆尽,客厅里年轻人的举止**然无存。一本正经的人会说他毫无教养,假装正经的人会说他粗俗无礼。而这一切都是他在泰波塞斯整日与那些林间仙女、溪畔情郎同吃同住、耳濡目染的结果。
早饭后,他与两个哥哥一起出门散步,两个哥哥都是非福音教徒,受过良好教育,品行端正,性格中规中矩,他们都是在教育机**一年年生产出来的无可挑剔的标准模范人物。他们两人都有些近视,社会上时兴戴系带子的单片眼镜时,他们就戴系带子的单片眼镜;社会上时兴戴双片眼镜时,他们就戴双片眼镜;社会上时兴戴有腿的眼镜,他们就戴有腿的眼镜,从不考虑眼睛的特殊需要。有人崇拜华兹华斯,他们就把华兹华斯的袖珍诗集带在身上;有人贬低雪莱,他们就把雪莱的诗集束之高阁,任由灰丝蒙满卷轴。有人称赞柯勒乔的画《神圣之家》,他们也跟着称赞;有人诋毁柯勒乔而赞扬委拉斯贵兹,他们也紧跟在后面人云亦云,从来没有自己的主见。
两个哥哥觉察到安吉儿越来越不合社会礼俗,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两个哥哥在心境格局上越来越狭隘。在他看来,菲利克斯满脑子都是教会,卡斯伯特心目中全是学院。对菲利克斯来说,教区会议和主教视察就是主弹簧,为世界发展提供主要动力;对卡斯伯特来说,世界发展的主要动力则是剑桥。他俩都坦言,在文明社会里,还有千千万万个无足轻重的局外人,他们既不属于大学,也不属于教会;对他们只需克制容忍,任其自生自灭,根本无须顾及理会,更谈不上尊重敬佩。
他们两个都细心孝顺,定期回家看望父母。菲利克斯,是在神学发展变迁中,近现代衍生出的新枝,但是与父亲比起来,却少了几分牺牲奉献,多了一些自私自利。对和他相反的意见,他不会像他父亲那样,觉得那种意见对其持有者有害,就不能容忍,但是若遇到反对意见对他的说教有半点儿侮慢,他可就不会像他父亲那样,容易宽恕别人。相比而言,卡斯伯特思想更开放一些、气量更宽宏一些,不过他更精明圆滑,但却少了许多勇气。
他们沿着山坡走着,安吉儿先前的感觉又在心中浮现——和自己相比,无论他们具有什么优势,他们都没有见过真正的世界,也没有体验过真正的生活。也许,他们和众多人士一样,整天说教不休,却很少观察生活。他们和同事一起在风平浪静的潮流中随波逐流,对在潮流之外起作用的各种复杂力量,谁也没有充分的认识。他们谁也看不出局部真理同普遍真理之间有什么区别;局限在教会和学术的视野中,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内心世界所说的和外部世界所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看,你现在满脑子竟是搞农业了,别的什么也不想了,是不是,我亲爱的弟弟?”菲利克斯一脸的悲伤和严肃,透过眼镜,眺望着远方的田野,在说完了其他事情之后,开始劝解弟弟,“那么,我们只能尽力而为了。不过我还是恳请你,一定要努力,尽可能不要放弃了道德理想。当然,农业生产就是意味着外表的粗俗,但是无论怎样,高尚的思想与俭朴的生活,并非格格不入啊!”
“那是自然!”安吉儿说,“我班门弄斧,用你们的话说,这不是在一千九百年以前就有人证明了吗?菲利克斯,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可能放弃高尚思想与道德理想呢?”
“啊,你写的信,与我们谈话的口气,都显露出——我猜想——这只是猜想——你的领悟能力正在减退,学业也有点把握不了了。你没觉出来吗,卡斯伯特?”
“听着,菲利克斯,”安吉儿冷冷地说,“你知道,咱们兄弟相处得很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咱们互不相扰。不过要说到领悟力,我倒觉得,你作为一个踌躇满志的教条主义者,最好不要对我的事说三道四,管好你自己的事就好。”
他们转身下山,回家吃午饭,午饭没有固定的时间,父母什么时候结束上午在教区的事务,就什么时候吃饭。克莱尔先生和克莱尔太太甘于奉献,工作忘我,下午的来访者方便与否,是他们最后才考虑的问题;但是在这件事上,三个儿子却意见一致,希望父母多少能接受一点儿现代观念。
他们走得肚子饿了,尤其是克莱尔,他现在是户外干活儿的人,习惯了在奶牛场主粗糙简陋的饭桌上吃那些价廉味美的“不花钱宴席”。到家一看,两位老人谁也没回来,直到几个儿子等得快不耐烦了,他们才走进门来。两位老人克己忘我,一心只顾劝说他们教区上几个生病的教民,要好好吃饭,要把他们继续囚禁在肉体的牢狱里——这种说法未免有些自相矛盾,自己吃饭的事情,倒忘得一干二净。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几样简单朴素的冷食,摆在他们面前。安吉儿转身去找库瑞克太太送给他的黑香肠,他已经吩咐,要按照在奶牛场烤香肠的方法,好好地烤一下,希望父母能像他一样,好好品尝品尝这种加了浓郁香料的美味香肠。
“啊!你是在找黑香肠吧,我亲爱的孩子,”母亲问,“不过,我想,你听完我解释后,不会在乎吃饭没有黑香肠了吧?我想,你父亲和我都不在乎。教区上有一个教民,得了震颤性谵妄病,不能挣钱养家糊口了。我和你父亲商量,把库瑞克太太好心好意送来的礼物,送给他的几个孩子,他们一定会很高兴。你父亲同意了,所以我们就把香肠送人了。”
“当然不在乎啦。”安吉儿快活地回答,回头去找蜂蜜酒。
“我尝了尝,那蜂蜜酒的酒精含量太高,”母亲接着说,“不适合做饮料,不过要是有急诊,用来救急,倒是能与朗姆酒、白兰地一样有效。所以,我把它收进药柜里去了。”
“我们吃饭从来不喝烈酒,这是规矩。”父亲补充说。
“这叫我怎么回复库瑞克太太呢?”安吉儿问。
“当然是实话实说。”父亲答。
“我宁愿告诉她,咱们非常喜欢她的蜂蜜酒和黑香肠。她那个人,友善和气,有说有笑,我一回去,她保准马上问我。”
“咱们没吃也没喝,你可不能那么说。”克莱尔先生说,语气毫不含糊。
“好——不那么说。不过那种蜂蜜酒,够劲儿,倒是值得慢慢品鉴一番!”
“你说什么?”卡斯伯特和菲利克斯一齐问。
“哦——这是泰波塞斯的说法。”安吉儿脸上一红,回答道。他觉得,父母的做法无可厚非,可这么不近人情,实为不妥,也就没再说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