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冷漠的表情、生硬的话语,就像老板训斥做错事的属下,让我一下子难以适应。这就是昨天与我一同走在西湖边上的美人?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在公司根本不配和她说话:“对不起。”
我羞愧地回到销售部,坐在自己的电脑前。老钱和田露都已经上班了,侯总照样躲在他的小房间里。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并没有因为周末的杭州之行而改变,而我还是我,就像眼前的两只小乌龟。
突然,我听到隔壁老钱发出奇怪的声音,虽然那声音非常轻微,办公室又很嘈杂,但我的耳朵还是清楚地听到了——好像是用手指轻轻抠鼻孔,又将那团鼻屎擦在办公桌的下面,至少表面上是看不到的。
这么细微的动作,就像在拥挤的车厢里飞过一只苍蝇,怎么能被我“听”
到呢?
我充满疑惑地悄悄抬头去看老钱,发现他的左手正伸在鼻孔中,右手却放在办公桌下面。
毫无疑问,我的耳朵听得没错!
接着我又听到一阵细微的声音,从田露的方向传来。虽然当中有隔板看不到,但我依然分辨出了唇膏摩擦嘴唇的声音,甚至听出上嘴唇和下嘴唇!想必她早上出门匆忙,现在在办公室里补妆吧。就算田露自己也未必能听到吧。为了证实我的听力,我悄无声息地转到田露身后,她果然在擦唇膏,猛然转头蔑视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我立刻缩回自己的座位,却听到两张桌子以外的小李正轻声煲着电话粥。
尽管他捂住手机,把头埋在一堆文件里,我却清晰地听见电话里他新女朋友的声音。三张桌子外的小于,偷偷在办公室里打游戏——不停地使用方向键和鼠标,几乎没碰过字母键,显然在玩抢滩登陆之类。还有四张桌子以外的老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虽然没打呼,但肯定是在偷偷睡觉。至于侯总的小房间,我听到他烦躁地来回走动,不时用手指摩擦裤边,用牙齿咬着嘴唇——该死!这些声音就算站在他身边都未必听得出。
老天,这是怎么了?我对周围的一切变得无比敏感,尤其是我的听觉,灵敏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就像是一台人体声呐或雷达,如果发生战争,我就要被当作宝贝养起来了。无数声音信息涌入我的耳朵,像洪水汹涌灌入海绵般的大脑,那些敲打键盘的声音,简直是建筑工地上刺耳的噪声,让我的脑袋简直要爆炸!
抬头仿佛又见到陆海空——上吊绳拖着他长长的身体,在我的头顶不断摇晃。
电话铃响了,是前台小姐打给我的,破天荒头一回有客户来找我。
难道是上次那个被我打破了头的畜生?他要来寻仇报复了?我正想找地方藏起来,身后响起老钱的声音:“高能,有人找你。”
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做好了和对方拼命的准备,才发现是一个陌生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眼镜,温文尔雅,他伸出手说:“高先生,你好,我是端木良。”
“端木良?”
“前几天我们还通过电话。”
“哦,我想起来了,你好,你好。”
我急忙和他握手。他是我最近认识的客户,说近期会登门拜访,我以为不过是客套话,没想到真的来了。
“高先生,上次你说的那个方案非常好,我已经和我的客户商量过了,如果条件能进一步优惠,就会考虑与你们合作。”
“啊?”我手忙脚乱地给他倒茶,上周的打架事件已尽人皆知,连我自己也失去了信心,“这个……这个……真是太好了!”
我迅速打印出一套资料,又做了一份合同交给他。
他看了看材料说:“没问题。但请再等我两个星期,我的客户需要时间来确认。”
我正好看到他的眼睛,听到了他内心的话:“你果然是个特别的人,尤其是看人的眼神。”
但我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继续聊生意上的细节。他看起来很诚恳,除了刚才那句话,我没从他眼里发现其他疑问。我们聊得很投机,甚至说到了几天前的一场足球比赛。
端木良走了以后,老钱探出头来笑着说:“恭喜你啊,高能,终于谈成了一笔生意!”
这家伙没事就喜欢偷听别人说话,我尴尬地说了声“谢谢”。
回想端木良眼里泄露的那句话——他怎么知道我是个特别的人?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平庸的窝囊废吗?干吗还给他那么好的脸色?我也学会装腔作势了?
我好像戴着面具在生活。
今天,是侯总的36岁生日。
销售七部下班后都没回家,全被侯总拉去了钱柜唱歌。老钱送了一个大蛋糕祝寿,田露送了一瓶男士香水,还有人送了领带和皮包,最值钱的是一台商务手机。我则把侯总的生日忘了个一干二净,只能临时抱佛脚在钱柜门外买了束鲜花。
侯总喜欢唱歌,拉着田露合唱了好几首,从《当爱已成往事》到《深情相拥》直到《广岛之恋》。虽说侯总一贯走音,噪音不堪入耳,却赢得大家一片喝彩和掌声,只有我始终捂着嘴巴,害怕把晚饭吐出来。
同事点了许多红酒,侯总尽兴地喝了不少,给大家许下豪言壮语,说年底完成公司销售任务,给每个人发五万元到十万元年终奖。至于大家最关心的裁员问题,他却避重就轻、三缄其口。老钱等人一个劲儿地拍马屁,把侯总吹得天花乱坠——当然侯总心里肯定一清二楚,他最看不起老钱,最想修理的也是老钱,无奈老钱的资格够老,油滑得像条黄鳝,总是无从下刀。
唱到晚上10点多钟,我仍孤坐在角落里不声不响,既不喝酒也不去拍马屁,好像包间里凭空消失了一个人。侯总喷着满嘴酒气说:“高能!你怎么不去唱歌?不给我面子吗?快去点几首,每个人都必须唱哦!”
正犹豫的时候,田露推了我一把,难得温柔地说:“快去点歌,大家都等着你唱呢!”
我终于挪到点歌的屏幕前。醒来后的半年,我还从没唱过卡拉OK。虽然许多歌我都认识,但不知该点哪一首好,便进入歌手点歌的页面,从头到尾翻歌手的名字,翻到最后几页,一个名字跳入眼中——张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