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望吾乡(1)
1。
年关又至。
深阔宏伟的紫禁城內各处焕然一新,雕栏飞檐扎满了各色绸带,广场上竖起了黄缎大伞,大殿內摆上了古雅的铜鼓编钟,庭院里陈设出全套的青铜礼器。除夕一早,在西苑隱居已久的少帝齐宏於皇极殿露面,身著玄底六色章衣,日月在肩,星山於后,龙华两袖,玉带横腰;头上冕冠前后垂下七彩玉旒,又有六色玉珩导以朱缨,两枚玉石充耳直掛耳际。叔父摄政王也同样头戴罗绢黑漆、金圈金边的旒冕,繁饰隆重,宝玉堆砌,在团拜队伍的最前列领头为皇帝朝贺。其身后的亲贵百官们隨之呼喊著“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边磕下头去,一边升起了一个共同的预感:用不了多久,金台上那病懨懨的青年就会被身上沉重的服裳压成一捧一吹就散的齏粉,而其下那健硕高大的中年男子將步步动地地登上金台,毕竟他们二人间最多只差著十步远。十步,哪怕对一个腿有残疾的人来说,也轻鬆得易如反掌。
可谁知过了新一年的一月、二月,直来到三月的季春繁华,也不见有一丝更天换日之声,只有软苏苏的风,蛺蝶双、云烟裊。与皇城根隔南海相望的南台岛亦一派红蓼白苹的安閒美景,可美景后的殿宇內则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家具堆满了尘灰,地上有落叶,桌上茶碗里是一泡发餿的黑汤,炕上的,是一模一样发出餿味的齐宏。他双眼瞘,两颊塌陷,咳嗽了两声撑手坐起。窗角下一个晒太阳的小太监白眼一翻,任皇帝自己拖沓著步子蹭向屋外。一路上又有两个太监閒坐嘰喳,均视若无睹。齐宏一个人蹣跚著,一件素绒袍的袍尾被杂草石块颳得襤褸破落。他一直走到了岛的尽头,隨后就呆望著被吊起的通向西苑门的木板桥、桥下海子的绿水,与水那头永远层层迭迭的守兵们,一分分地蹲下地抱住了头。空阔的水边,是一副一耸一耸的、脆瘦的背。
为这春色洒下穷途之泪的,並非只齐宏一人。
深院沉沉独闭门的慈寧宫中,齐宏的生母西太后喜荷攥著一条落流水样的手绢,筋络满布的一只手没有戒指、没有护甲,唯有的一串细手链是泪珠子串的。自乾清宫一別已足足七年,她再也没见过儿子一面,相见只有在梦中,在梦中,他一次比一次更加消瘦。念及此,一些痛就似刀裁肺腑,一些恨就如火烙肝肠。这一条手绢全哭透了,就要另一条。递手绢的是一只皮肤紧绷、骨节凌厉的手,手尽头却是一张线条柔和而俊俏的脸庞;乔运则把脸俯向前,喋喋向喜荷说起了什么。
隔著层圆光罩,太监全福正趴在炕底掏灰。一张尖尖的狐狸脸已见鬆弛,肿肿的眼泡更加鼓突了些,两颗眼珠子骨碌一转,偷著朝里间窥去。他见太后娘娘在那宠奴的劝解下面色逐步好转,最后竟“噗”地破顏一笑。全福膈应地別过脸,心中一阵酸一阵苦。师傅赵胜死后,他取代了师傅在西太后身边的位置,成了这尊贵而孤独的女人在漫长的软禁岁月中最为倚重而信任的『男人——假如你看到过那些春风秋雨的夜,全福俯在西太后的脸边替她拔去一根忧伤的白髮、默默聆听她哀苦的嘆息,你绝不会说这不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夜。但从去年的春天“乔公公”从天而降后,一切就都变了,和一个才过子健的状元、貌赛潘安的美男比起来,全福只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傻小子。自此,太后再也不会和全福多说一句话,她只会说“全福出去,没有传召不许入內”,然后和那个乔公公在房里一待就是大半天,这总使全福忆起多年前女主人和摄政王幽会时的场景。全福对乔运则充满了难解的怨恨,好比一个失宠的宫妃对夺去帝王恩宠的对头的怨恨。而这恨——不管全福如何挥舞著手中的棕帚——也只挥不掉。他愤愤地走出殿外,唾弃不已:“呸,去你的狗状元!”
东边的慈庆宫是一般的幽深冷寂,珠帘不捲。帘后,东太后王氏披著件软银轻罗长衣独倚在槛边,长发隨意地散落在背后,如担著两肩幽恨。如果她灰濛濛的瞳仁里偶尔闪动起一点光,也並非因著园中的春色,而是掠过她眼前的往事:她的父亲、她的兄长们、她曾拥有的权力与荣光、她辉煌的家族……一如掠过王谢堂前的燕。那燕儿早已落入了寻常百姓家,王氏的目光却不知该落在这孤冷深宫的何处,任何一处,都是朱栏、影壁、墙,连时间都被禁錮在这四四方方的牢笼中,一动也不能动。她猛地长吸了一口气,“吴染,装烟!”接著她就想起来,吴染去年就死了,死於镇抚司的惨酷刑讯,族友尽灭,只有其养子吴义人间蒸发。一名宫女躡步而来,捧上了水菸袋。王氏狠嘬一口,木木盯著消弭於无形的烟气。她只希望,假如自己活著时不能像那吴义一般人间蒸发,至少死了后能化作一缕青烟,自由自在而无影无踪。
然而,並非所有人的春天都是死水一潭。
眼前的一双明眸中就有著深千尺的桃潭,香动渊然地望著自己,也望著他。
“回来啦。”青田在镜中凝眸一笑,香艷艷一把腮,光彩神飞。
齐奢甫入妆房就怔住,他见青田身著缠丝掐袄,牙色细锦裙,外罩一件梳头用的寧绸长背心,发如玄缎般披散著,正坐在镜台前卸除晚妆。不过是家常旧景,其中却散发出夺魄的娇艷,就好似有个灯芯子在人腑臟內烧著,照彻了一整副皮骨,由內而外地,只是光,只是耀目。
不单是青田,连围在她身后的鶯枝、琴画、琴盟和琴素四婢也笑吟吟地潮染双靨。她们见了他,分別放下了手內的错金头油盒、阔齿牙梳、小宝匣和白玉罐,互望一眼,一同屈膝为礼,“王爷大喜。”
齐奢大为错愕,手抚著腰间的减金绞丝带,倒也蹙著眉笑起来,“我有什么喜?”
侍女们相视一笑,宛如几只百灵的合鸣,余韵婉转:“娘娘有喜!”
“不是,究竟我喜还是她喜啊?”话毕,齐奢就恍然大悟,脸色有重重的震动,“你、你们说什么?”他问著鶯枝她们,却把脸转向了青田本人。
她依坐在青鸞宝云雕漆妆檯边,笑笑的,睃了他一眼,又垂低了眼目。
有生以来,齐奢头一遭觉出喜悦是种有形之物,庞然而幻丽,伴著金钟与法鼓向他走来。他不能自持地向青田走去,弓腰扶住她,“真的?”
她依旧是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踩著这云英铺就的綺道,在这丰硕的春华秋实前,齐奢几不能成言,“你、你不是,不是……”
“是,”青田婉婉地低笑著,“我早喝过那东西,喝了许多年,照理一辈子都不可能生长。太医说,许是因为我这些年养尊处优、保养得宜,再加上前几个月很是进补调养了一段,故尔使得气血健旺,得孕结胎,说是胎象稳固,有一个多月了。”
齐奢定定地、定定地看著青田,突然间就笑出来,直接將她一把搂过,抱起来双脚离地地团团转。青田大笑著尖叫,丫鬟们也笑做了一团,边乐边急得直嚷:“爷您可轻著点儿!”
“哦对对对,轻点儿,轻点儿。”齐奢忙把青田搁落,乐不可支地捧她的脸、摸她的发,真不知怎么才好。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忘形失態,脸都窘红了,冲几个丫鬟手一摆,“你们四个一人赏一袋金瓜子,都去吧,领赏去。”
鶯枝与三琴含著笑叩喜退出,门扇开闔、衣袂轻扬间,一股温风带起了廊下的薄玉铃,轻扑著桃纹的綃丝透帐。帐后,青田笑著遮起了妆镜上的锦袱,五指滑过其上湘绣的喜鹊登梅,顏面蕴秀而生光,“瞧你,高兴成这样。”
“当然高兴了,我真是想不到,从来没想过——,小囡,我,我真是太高兴了!”齐奢只觉满腔子都是欲炸出来的惊喜,按捺不住,又將青田圈住了托起半空,仰著面狠吻她一回。
青田满目的烁烁笑意,將齐奢上唇的髭鬚揪一揪,身子稍一拧,“放我下来,我有事儿同你说。”
“噯。”他小心翼翼,简直往神龕里摆一台女菩萨一样把她摆去了软榻上,倾耳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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