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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点絳唇7(第1页)

第101章点絳唇(7)

“哦,回王爷,”太医头头是道地作答,“外症虽有一定之形,而毒气流行却无定位,毒入於心则昏迷,入於肝则痉厥,入於脾则腹疼胀,入於肺则喘嗽,入於肾则目暗手足冷,入於六腑皆各有变端。而此疫一旦染上,疫气就直犯上焦肺卫,同时绝脾阳、断元气,乃是死症,无药可治,只能隔离病患,以防再染他人。但由於此疫初始的症状与发热无异,人人自危下,当年竟將许多只是偶染风寒、肺疾咳嗽之人驱逐出户,强行与感染时疫者锁在一起待死。其时太医院的院使鲁老大人深感此举惨绝人寰,特主持包括卑职在內的各位太医日夜钻研,配製出这一味试真汤,系辨症之用。家中若有发热之人,使其饮下,三个时辰后如若身出红疹,便只是普通热病,按理医治即可。如若身不见红,便为瘟瘴,那便须立即將此人送去癘所。”

“这样说来,控制此疫倒是有成例可依的?”

“正是。早年十室九空、万眾惊惶,只因病发突然,且那时与韃靼的战事未了,朝廷一时半刻间无暇顾及,故尔耽搁了。现今只要及时处置,疫情必能驱控。”

齐奢略做忖度,便向一旁偏过脸道:“周敦,马上传令下去,叫惠民药局把『试真汤的方子散入民间,同时挨家挨户登记病人。对已被送入癘所的病人要审问查证他们染病前后所接触的所有人,列出名单严密监控,一旦確诊,务必第一时间强行送入癘所隔绝,不得通融延误。”

周敦朗声领命,退身即去。那太医扑袖拜倒,“王爷英明。”

齐奢摆摆手,“你辛苦了,退下吧。”接著就拈起了笔架上的玉管兼毫,浓蘸硃砂,埋头又往摺子上写起来,写了有十来字,周敦就躡脚而回。齐奢望了他一眼,手间的笔锋无端端一顿,“你再叫人去怀雅堂问问,青田的热这几日退了没有?”

周敦一怔,便又俯首应下,刚刚转过脚,耳后已响起一声“等等”,他扭过脸,但见主子重新落笔疾书,头也不抬道:“不用问了,只去通报一声,说我晚些过去。”

大约起更时,齐奢动身离了皇城崇定院,一队便装番役將他护送至槐胡同便四散巡游,只留下周敦和何无为近身侍奉。天黑得不实,总显得蓝墨墨的,萧然无云。段二姐早前得了通知,在后角门恭候多时,一见到齐奢先儼儼地行了个大礼,然后就掏出手绢来朝脸上擦动著,“王爷,我们青丫头福薄,怕是要辜负王爷的一番优眷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似一条冰凉的水线,在闷热的暑夜里由他背脊上阴阴地淌下。齐奢浑身发冷,“什么意思?”

段二姐揉一揉眼,又吸了两下鼻子,“前儿上午青丫头原已退了烧了,只请郎中来再开些进补之药,当时谁也不知道那郎中早些时候诊治过一个疫病病人,自己也染了病!他是今儿早上被送进癘所的,今儿下午青丫头就又开始发起热来。这一回,老身怕是凶多吉少。”

她说著说著又哭起来,戚戚哀哀的哭声中,有一会儿功夫齐奢是彻底失语的。等到可以说话时,他只很简单地问了一句:“喝过试真汤了?”

“还没,已经叫人煎上了。一会子喝下去,晚些要发不出疹子……”二姐摇摇头,软绵绵地靠住了身旁的一个老妈子,“王爷先回吧,若还惦记著我们青丫头,三个时辰后派人来听个信儿就是。是好是歹,交给命吧。”

齐奢沉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拔脚向前,“我去看她。”

“这可使不得!”段二姐一下张开了两臂,扑上来拦住,“现在青丫头房里的人全被打发走了,只留了一个暮云守著,连她几个姐妹想看看也叫老身拦住了。这疫病凶猛,过过眼就染上,同处一室多不能倖免,已经赔了一个,不能再饶一个进去。何况王爷您是万金之躯,有个小小不然的,怀雅堂几十號人命全加起来也担待不起啊!”

齐奢伸臂拨开她,“是不是疫且还未定,总要看过再说。”

“王爷使不得——!”段二姐一嗓子还没喊完,周敦也已“嗵”一下当地跪倒,两手扯住了齐奢的袍角,“王爷,王爷这可不成!您若实在不放心段姑娘,奴才代您进去问候一声,王爷自己可千万去不得!”

后头的何无为也跟著跪下来,“王爷当真去不得!”

齐奢甚为冷淡地下乜著,“你们要么跟我进去,要么就跪死在这里。”他握住了身上的纺绸长衫,由周敦的手里一把扽出,迈步向前。

周敦和何无为苦著脸相视一嘆,爬起身隨在后头。段二姐仍支著两手傻站著,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身边的老妈子过来搀住她,拿手帕替她搵了搵泪,“就让王爷去吧,王爷福泽深厚,有他庇佑,没准儿青姐儿就转危为安了呢?”

果然屋里的一干小丫头全不见了,独剩暮云一个。她正蹲在外间的小银銚子前燉药,脸的下半边系了块折做三角的绢帕,抬脸望见齐奢几人进来,那帕子一瞬就被一块水跡重重地洇透。暮云倒是不曾阻拦,只泪涟涟地起身一福,手往里头指了指,“三爷来了。趁著还能见,再见一面吧。”

齐奢独自走入了臥房,臥房正中是一只原本摆在明间的鎏金大炉,被移到了这里来,焚烧著一炉的苍朮、白芷、艾叶等辟秽药。淡淡的白烟与浓郁的苍香后就是那张红木床,床前金烛高烧,青田靠著只大锦枕直坐在床头,乌鬘半松,只在额前横著一抹攒珠勒子,一肩斜垂著散落的长髮。繁绣古钱样的蜜合色短袄上一对包金锁喉小钮紧扣著,领口却仍松得逛盪,更显出人触目惊心的消瘦。她手里捧著一本书,双眸深垂,神色清雅有情,似古佛殿的壁画上被剥蚀了艷色的天女。听见有人声,她只掀一掀长睫,眼睛並不曾离开书本,“不是告诉过你,我有事儿会叫你,没事儿你只管在外头待著,你有几条命净在这儿来来回回的?”轻灵的嗓音里仍余有一丝微沙。

大概是太久没有任何迴响,青田才从书中抬起头。这一望,她安然的双眼中便掀起了惊涛骇浪。齐奢已就手拉了只鼓墩在她对面坐下,“別,你干嘛?甭动弹,只管这么歪著,咱就隨意说说话。”

青田仿佛要下床,又犹豫著不敢靠近,终究还是坐在被中,却驀然把脸朝床里別过去,双手往颊上摁了摁。她鬆手的一霎,齐奢看得真,她手中的书是《阿弥陀经》。他心头好一阵酸楚,却提声笑起来,“瞧你气色不错。”

青田回过脸来,双眼红红的,也笑了。同样將他端详了一番,目光细微流连,“三爷,你的心意青田领了,只是此地委实不祥,不宜久留,三爷这便去吧。”

齐奢一脸的笑意拳拳,“不碍事儿,我命硬得很,打小就百病不侵。那时候韃靼的军队也闹疫病,成百成百的死人,我就在军中,一点儿事情也没有。”

“我知道三爷体气壮,可性命攸关,毕竟不是闹著玩儿的。等我好了你再来,咱们愜愜意意地说话岂不好?偏凑著这会子做什么?快走吧,啊。”

“我来都来了,自不会走,你就省些口舌吧。”

“你在这儿,我心中不踏实,求你了,还是出去吧。”

“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囉嗦起来?蝎蝎螫螫的。”

“你只想想你回头真有什么事儿,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知道就好。你真有事儿,我走了心里一样过不去。你这么说是只顾著自己,却將我置於何地?”

“三爷,你没看见暮云也待在外头,就连在御我都叫人把它抱走了,你这——”

齐奢大为不耐烦地手一挥,“行了,我的脾气你也清楚,说一不二。但话得分两头说,你若不是疫,陪著我谈天说地有什么打紧?你若真是疫,这就可能是你我间最后一次坐而论道,大家都是博古通今、舌灿莲之人,难道你就打算把这你推我让的无味言辞说上一夜,以作绝唱?”

青田破顏而笑,两眼更加红得厉害,隔一炉香菸睇来,如山隔水一脉,“三爷这张嘴死人也要说活了,我这病人说不过你。”

“噯,听话就对了。”齐奢与她四目相投,两人都是笑著的,却又有些欢喜之外的什么在这笑意中静静地流淌。

青田抬起一手,手上没戴护甲,露著小指上寸长的一根红指甲向外摇了摇,“那你再离远些,咱们就这么说说话。”

齐奢含笑望她,眼底有大深沉,“我只遗憾从未离你离得够近,哪肯再远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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