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霞眼力最好,粗粗掠一遍道:“果真如妈妈说的,有些姿色的全被搜罗走了,只等著鴇母和人伢子看货呢,留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枣,我看呀,买回去也只能当粗婢。”
檐顶的光线西移了一寸,正照在高台上。名簿上的一个名字被叫响,一个女人隨之被推到了台前。她一张脸儿倒是白净,两目呆滯地向下空望。唱卖的皂隶不遗余力地扯起了嗓子吆喝著:“奶口,年纪十九,刚刚生產完头胎四个月,无异味,无隱疾,一等一的好奶水。”
台下原已快晒蔫的看客一下子群情激动,有人笑著起鬨:“瞧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有没有奶水都难说,只怕买回去要饿死哪家的娃儿!”
唱卖的皂隶蹭了蹭满头油汗,把头一甩。立马有一名差衙从后头走上前,一只大手直接就攥住那女人的胸口捏了一把。炎夏酷暑,女人身上穿的是纱衣,又因著残破更薄了一层,只见一块明显的湿跡在衣前洇开,混著灰与汗水,招来了一只苍蝇落在凸起的一点上。
皂隶復又嚷起来:“怎么样,有没有奶水?告诉你们,这可是从前东安门外礼仪房选中的奶口,每天白米鸡蛋侍候著,不吃盐不吃辣,好吃好睡,一天挤奶两次,奶水都是送进皇宫王府给皇家主子们蒸奶茶的。”
那女人始终没有一丝动作,任由差役又邪笑著在她胸口连抓了两把。台下的喧譁声更大更乱,拍手的、吹口哨的、喊脏话的……於是和那女人比起来更显得麻木的,就仿佛是台下疯狂的人群。
奶口卖了十两银子,被送到遮棚的另一头由货主细验。第二个带上来的是个丫鬟,软著身子捂住脸,叫人硬掰开两手架住了膀子给台底下品评。再下来也有不吭一声的,也有哭哭啼啼的,也有卖得出的,也有卖不出的,高矮胖瘦不一,却当真並无一个略有殊姿。
楼上的蝶仙几人像看戏一样,一时相顾嘆息,一时开怀大笑。少顷,只见下头推上来一个中年妇人,蓬首垢面,长脸小眼,肤色黄黄的,没精打采地缩站在那里。对霞一见她,正捏著吃食的手就停在了嘴边,又直直地指出去,牙齿里还咬著吃了一半的一颗李子,“唔,那不是——,哎呦,就在嘴边了,她就是那个、那个——”
大家全伸长了脖子去望,照先恍然大悟地“哦”一声,蝶仙的丫鬟宝燕也急得直拍栏杆,“对,就是那天带了一伙人来咱们院子里大闹的那个,是谁的夫人来著?”
“裘谨器,”蝶仙跟著就叫出来,“是御史裘谨器的老婆!”
凤琴嗤地笑出来,“怎么不是?这正是那位威风八面的裘奶奶呢!”
这时也不知台下的人喊了句什么,一名差役上前去先推著裘奶奶转一圈,又拿手撕开了她的嘴唇,亮出牙口给下头检验。
对霞作目斜眺,把扇子起起落落地摇动著,“哼,她也有今日。成日价买人的御史奶奶,如今也尝尝被卖的滋味儿。”
蝶仙眼一转,忽然立起身,手肘撑著楼栏向外一探,“裘奶奶——!裘奶奶——!”她在妓院里自小习唱学戏,一把亮嗓子穿云裂石,说时迟那时快,满条街上的人“呼啦啦”全扭过了脑袋向这里寻声。
对霞从后头掐了蝶仙的屁股一把,“我说你这蹄子又出什么么蛾子?”
蝶仙只將对霞的手一打,斜拱著腰肢,半举起扇子掩住了日光,一腔三板地喊出来:“裘奶奶,我念著咱们是老相识,刚才求了妈妈买你进来同大家做个伴儿。谁知妈妈说,奶奶这样的容色,只怕像那桃源的洞口,『无有问津者[4]!对不住啦奶奶,如今看起来,连只『骚野鸡您也是当不上了,只好卖给人做个老妈子,洒水扫地、烧饭洗衣!”
裘奶奶迎著光眯起眼,也认出了蝶仙,气得是两手乱挥,直要从台上蹦下来,却被差役拿住了脖颈箍在当地。裘奶奶的身子动弹不得,嘴巴却一张一合的,想来也该是扬声恶骂,却只因在毒日头底下立了半天,水也没一口,喉干气虚,骂声全湮没在台下杂乱的笑声里。
蝶仙早就翘了二郎腿重新落座,照边笑边皱起眉道:“姐姐也太唐突了些,这样当街叫骂,岂不反失了自家身份?”
“就是,”凤琴也飘眼往外一瞭,“你瞅瞅,全往咱们这儿看呢,指指戳戳的,多丟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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