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有人知道將发生什么,没有人知道:未来,已经到来。
一粒粒的反光如一只只离开蜂房的小蜂,在空中盘旋了片刻,然后就被捲入了扑杀的捕网。
十丈开外,乔运则眨了眨眼,確定自个不曾看错。他原是奉西太后之命,赏赐过节的点心给几位椒房贵亲,正走在路上就远远望见了一乘大轿。儘管少了平日里盛大的仪从,但宫里头无人不认得摄政王的轿座,统统闪避行礼。乔运则隨人群跪倒,一双毒眼却狠狠地瞪视著轿子,继而,他就看见了从窗帘缝隙中漏出的这几点转瞬即逝的光。
乔运则多次见过齐奢,很记得对方的手上常年只一枚白玉扳指,而这显然不是柔和的玉光,这只可能是妇人的首饰所发出的华光。他的目光紧跟著就移向了轿夫的腿脚,脚步略显得滯重。乔运则现在可以推断,轿子里还藏著一个女人,凭直觉,他也猜得到那女人是青田。出神的一刻,大轿早已扬长而去,乔运则扭头痴望著,大半生的爱河沉沦、浮华若梦,全在这已成行尸的男人身上热梭梭地復活;是个散落前世的鬼魂见到了招魂幡,他著魔地、不可抗拒地调转了方向。
“乔公公!”
一条尖细的嗓音唤醒了他,乔运则方才记起身后还跟有两名挑担的小火者。他定了定心神,动了动指尖,若在空中勾脱一根命运之网的经纬,“別做声,跟我来。”
外臣本不得擅入大內,但齐奢又另当別论,宫中上万的侍卫护军太监宫女又有哪一个敢跳出来挡这位太上皇的路?大轿径直就抬入了东一长街,至坤寧宫。宫门外尺高的门槛也早有人挪开,任轿子长趋內廷。坤寧宫为中宫处所,自上一位皇后王氏被尊为皇太后移居慈庆宫,空废已久,只有几位守宫的老太监,悵落寂寥。
还是周敦先命这些人连同轿夫一律退出,待人影鱼贯消失,齐奢才与青田相携下轿。周敦留在庭院中望风,二人自往內殿中去。进了暖阁,青田长出了一口大气,终於放眼打量起这金碧楼台的九重禁闥,望向哪里都是新奇,欲向齐奢问一句什么,却见他神色殊然,连素来稳如磐石的双手居然也起了簌簌的微颤。青田知道自十岁离国为质,他再不曾踏入母亲的故居,因此定有许多的回忆——早已被忘却、却一直蹲守在此的回忆——全会如忠实的老狗,从各个角落成群结队地扑出来,撕扯、舔舐它们多年不见的小主人……齐奢被激盪得几不能立足,青田忙伸手將其挽住,但看他真情流露地潮著眼,呢呢喃喃:“变样了,变样了,三十年了……”
此时別有一个深陷往事的男人,正来到宫门外。一开始尾隨齐奢的仪轿,乔运则纯粹只是出於骤见青田而不能自已,但当发现所至之地竟是无人居住的坤寧宫,且守宫太监尽被驱逐在二门外,他便知內中必大有蹊蹺。一沉眉,计上心头。先向隨行的两名小火者叮嚀几句,就笑吟吟上前,將牙牌一亮,“奉圣母皇太后旨意,赏赐叔父摄政王糕八盒。”
坤寧宫的主事老监头一抬,只见眼前是慈寧宫的管事牌子,大红大紫的乔运则公公,一张瘦瘦的雷公脸上就堆起了为难的笑意,“这个,乔公公,皇太后的命令咱是没胆子说个『不的,可摄政王爷也说了,任何人不准入內。您没瞧见我们这些个当差的全在这儿?真格是连端茶倒水的也不让进。”
“嘖,你怎么犯起傻来了?”乔运则掩嘴凑近老监耳边,压低了声音,神態亦做得很严重,“摄政王这前脚才到,太后哪儿能这么快就得著信,派好了点心,打发我过来?这是太后和王爷事先约好的。王爷说『不准入內打扰,就是在等太后的这几盒糕呢。你別还听不懂,说是送『糕,实际是叫我口宣事关重大的密旨,怕人偷听,所以才叫不相干的人都退出。”
“哦,哦哦,原来是这样。”老监即时也跟著神秘而紧张地扭搓著拂尘,“那好,我这就进去通传。”
“慢著,跟王爷的周公公可是在里头守著?”
“是。”
“我直接进去请他通传就是,万一机密有一点儿泄漏,你別枉担了干係。”
一席话破绽百出,却足以唬住一个循规蹈矩几十年的老太监。於是,乔运则和他的两名跟班,还有他那一颗充满了仇恨的心,就一起被畅通无阻地放行。
进入宫院后,乔运则鬼祟一瞭,冲后面歪歪头,两名小火者会意,担著食盒疾趋而入。把守在殿前廊上的周敦一见,惊怒交加地跨下来拦阻,“噯,你们俩干什么的?站住,说你们呢!抬的这是什么?”
两名小火者煞住脚,异常坦荡,“稟周公公,咱们俩是奉旨而来。”
“什么旨?谁的旨?”
“圣母皇太后的旨意,派我们给摄政王爷送糕来的。”
周敦两腮一瘪,淡却的陈年伤疤似埋於皮下的两簇箭头,蓄势待发,“打开我瞧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