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上的照片,妹纸的脸,早已化为枯骨与幽灵——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而这句苏轼的词,是他和她在高中最爱的。
宁小军从小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伟大的电影演员。注意,是演员,但不是明星。他可没有一张明星脸。而他最擅长的表演项目,既是最简单的,也是最难的——哭。
记忆中第一次哭,是在爸爸的葬礼上。年轻的妈妈抱着他哭,周围亲戚都说这母子太苦了,尤其小孩子。四岁的宁小军,哭得惊天地泣鬼神。孤儿寡母带孩子的妈妈,脾气自然不太好,没事总是打孩子出气。哭,成了他的家常便饭,似乎每天不哭一场,就不好意思面对人民群众。考进初中的那年,多次相亲失败后的妈妈,终于自觉找到真命天子,正兴冲冲要再嫁,人家还承诺会给宁小军做个合格的继父。结果那男的是个骗子,把妈妈多年积蓄席卷一空。她说到了地狱变成恶鬼也不会放过那个人。妈妈真的去了地狱,吞了几百片安眠药自杀了,是否在地下复仇成功就不知道了。宁小军又痛痛快快哭了一场。从爸爸的葬礼到妈妈的火化,每个清明、冬至、七月半,爸爸的忌日,妈妈的忌日,每年雷打不动的五次上坟……他一次都没错过,可以说,别人的童年是学校到家的两点一线,而宁小军是学校到家到墓地的三点三线。
到了高中,他开始研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的自我修养》,坚信自己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一个不需要靠脸而依靠眼泪出类拔萃的演员。随时随地,他都能动情哭泣,哪怕为了某个女生不慎踩死一只小强,为了谁家小孩不小心撒尿淹死一朵小花。他时常在教室,在操场为同学们表演,许多大家喜欢的经典段落,比如《大话西游》里周星驰的那一段——“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当宁小军演到情不自禁热泪纵横,周围的同学们却捧腹大笑,都把那部电影当做了喜剧,这段更是笑料中的笑料。
但,唯独有一个同学,她没有笑。
她也没有哭。
这个女生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脑后扎着长长马尾,抱着个篮球站在沙坑边,怔怔地看着哭泣的宁小军。
众人散去,宁小军仍然沉浸在人物情境中难以自拔,泪水如同坏掉的水龙头无法停止。她走到他的面前,递来一张皱巴巴的纸巾,提醒他先把鼻涕擦干净。
醒完鼻涕,他由衷地感谢道,谢谢你,把我从戏里救出来了。
你真会哭。
对不起,你是隔壁三班的吧,我叫宁小军。
我叫聂青青。
面对落落大方的女同学,宁小军笨拙地露出屌丝本色,抹了把眼泪问,能留个QQ号吗?
聂青青毫不扭捏地抄给他一个QQ号,他俩这就算认识了。他才注意到她袖子管上别着黑袖章,家里刚死过人的标志。
虽然,同在一所学校和一个年级,班级又是贴隔壁,宁小军和聂青青说话机会并不多。聂青青说她很羡慕宁小军,任何时间地点都可以放声痛哭。
有啥好羡慕的?
她说,她这辈子还没哭过,更没掉过一滴眼泪。
宁小军不相信。
上个月,聂青青的妈妈因乳腺癌病故。作为唯一的也是妈妈最爱的女儿,她自然最最伤心欲绝,葬礼上却没有哭。亲戚们很愤怒,说这小姑娘太没良心,老妈死了无动于衷?其实,只有她爸心里清楚,女儿比任何人都悲伤,只是无法哭出来。她从小就这样,哪怕天大的委屈,脸上都很平静,顶了天就是皱皱眉头,拉拉嘴角。其实,不哭的孩子最痛苦,所有难过和激动憋在心里。爸爸带她去医院检查,经过多位专家会诊,确定她是脑垂体的问题……就是不会哭,不会流泪,哪怕眼睛进了沙子,进了辣椒水,泪腺都毫无反应。她想过做手术,医生说太危险,弄不好会伤到脑干,死在手术台上。这个毛病不影响日常生活,也不太会引发抑郁症,忍忍也就过去了……这一忍,就是一辈子。
十八岁那年,宁小军和聂青青,每晚悄悄用QQ聊天。都没了妈妈,两个人同病相怜。他们还有共同喜欢的诗词,就连爱看的电影都差不多。偶尔一起放学回家,他会给她表演电影里的哭,比如《这个杀手不太冷》的小女孩玛蒂尔达,《人鬼情未了》的黛米摩尔,《乱世佳人》的费雯丽……他演女人的哭戏也惟妙惟肖。
其实,他是想通过自己的表演,每次真诚的哭泣,让她也被感染到流泪,哪怕只有半滴!然而,她说她每次都能感到悲伤,郁积在心头越来越堵,却无法化作泪水。她也不阻止他的表演,哪怕看得她难过地要命,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压扁。
那年冬至,宁小军去给父母扫墓,聂青青跟着爸爸去给妈妈扫墓。两家人的公墓,居然比邻而居。
他俩在公墓外的荒野相遇,宁小军兜里没什么钱,只摸出几个钢镚,问路边的农民买了两个烤红薯。聂青青让爸爸等她十分钟。他们坐在环绕墓地的小河边,看着枯黄的桔梗和老树,迎着北风啃热乎乎的红薯。聂青青说她每到冬至,那寒冷的黑夜啊,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这时候,她就想要哭,可无论如何哭不出来,干巴巴的眼底,心里无法言说的难受。宁小军摇头说,冬至可是个好日子啊,老人们都说“冬至大如年”,二十四节气里头,冬至是最早产生的,也是最最重要的一个哦。我们南方是扫墓祭祖吃汤圆,北方却是吃饺子的好时节呢。
真的吗?聂青青冷得几乎要靠在他肩膀上,却被她爸过来一把拖走了。
剩下宁小军一个人坐在墓地边,远看聂青青离去的背影,仿佛一个触不可及的肥皂泡,只能飘到空中,却无法捧在手心。
高考来临,他填报的志愿是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刚通过初试,就要去北京面试。
聂青青说你考不中的,不如报考她要去的大学。
他不听。
终于,宁小军踏上北去的列车,踏进北京电影学院。经过漫长的排队,轮到他进去,考题太棒了,只有两个字——坟墓。
这辈子他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坟墓,而他最擅长的表演就是哭坟!
天哪,那次表演超级完美——他想起自己的爸爸,又想起自杀的妈妈,顺便还想起注定终身无法流泪的聂青青。他幻想自己站在聂青青的墓碑前,看着她年轻的照片,仿佛与空气接吻。
宁小军表演到最后,面试的考官老师,终于被彻底感染,似乎想起自己半辈子的忧伤,冲上去抱住他放声痛哭。
这一幕惊呆了前后许多考生,未来他们中间出了至少三个中国家喻户晓的大明星,恐怕到死都不会忘记这段人生插曲。
他以为自己征服了考官,铁板钉钉考上北京电影学院,没想到最终名落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