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把握,飞机肯定会来。现在来已经晚了。等我们到了城里,他们就会把你的腿治好,然后咱们就可以搞点儿毁灭,不再继续那种讨厌的谈话。”
“咱们喝点酒好吗?太阳落山了。”
“你想喝吗?”
“想。”
他总是戴着单片眼镜,总是头痛,后来他又重新爱上了自己的妻子,回到公寓跟妻子一起生活,吵闹争执都过去了,所有的疯狂也都过去了,他很高兴又回到了家。这时,事务所把他的信送到了公寓。那天早晨,那封答复他去信的回信被放在一只盘子里,送了进来。看到上面的笔迹,他浑身发冷,他试图把那封信塞到别的信底下去,可妻子问他:“亲爱的,那封信是谁寄来的?”于是,刚刚开始的一切就此结束了。
他想起他同所有女人在一起时的欢乐和争执。
她们总是会挑最美好的地方跟他争吵。她们为什么总是在他感觉最良好的时候跟他吵呢?关于这些,他只字未写,首先,他不想伤害任何人,其次,即使不写这些,要写的似乎也够多了。但他始终认为自己最后会把它写出来的。要写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看到世事变迁,不单单是大风大浪——尽管他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也观察过人类,但他看到了更微妙的变迁,而且记得人们在不同的时代,有着怎样的表现。他曾处于这种变迁当中,曾观察过这种变迁,他的责任便是把这种变迁写出来,可是现在他再也不会写了。
“好些了吗?”她刚刚洗完澡从帐篷里出来,问道。
“还好。”
“可以吃饭吗?”他看到莫洛在她身后端着折叠桌,另一个仆人捧着菜。
“我想写点儿东西。”他说。
“你应该喝点儿肉汤保持体力。”
“我今晚就要死了,”他说,“用不着保持什么体力。”
“别那么伤感,哈里,求你了。”她说。
“你怎么不用鼻子闻闻?我的大腿都烂了半截了,干吗还要跟肉汤过不去呢?莫洛,拿威士忌苏打来。”
“求求你,把肉汤喝了吧。”她温柔地说。
“好吧。”
汤太烫了,他只好端着那杯肉汤,等凉了,一口气喝了下去。
“你是个好女人,”他说,“别再理我了。”
她仰脸望着他,这张脸曾上过《激励》和《城市与乡村》,虽因酗酒和贪恋床第之欢而脸色稍逊,但还是颇有名气,备受喜爱。但是,《城市与乡村》从未展示过她美丽的胸部、健美的大腿和轻轻爱抚你的纤纤玉手。他望着她,看着她那著名的、令人愉悦的微笑,此时此刻,他觉察到死神又来了。这次不是急流,而是一阵风,吹得烛光摇曳、火焰腾起的微风。
“待会儿可以让他们把我的蚊帐拿出来挂到树上,再生一堆篝火。今天夜里我不想搬到帐篷里去睡了,也没必要搬来搬去。今天晚上是晴天。不会下雨。”
就这么赴死,在你听不见的悄声低语中死去。哦,再也不会吵架了,这是他可以保证的。他不会毁掉自己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这件事。但是也说不定。你把一切都毁了。但是,也说不定。
“你会记录口授吗?”
“我没学过。”她告诉他。
“没关系,也没时间了。这些口授的内容好像经过了压缩,不过,只要你处理得当,可以把它们全部放进一个段落里。”
在湖畔的一座山丘上,坐落着一所原木屋,原木之间的缝隙用灰泥嵌成了白色。门边的柱子上挂着一只铃,用于召唤人们进去用餐。木屋后面是一片田野,树林就在旁边。一排伦巴底白杨树从木屋一路延伸到码头。这一排正是树林的边缘,其余的白杨树从这里伸展开去。一条小路沿着树林的边缘蜿蜒而上,通向山峦,他曾在这条小路上采过黑莓。后来,那所原木屋烧坍了,壁炉上方的鹿脚架上挂着的几支猎枪,都无一幸免,枪筒、枪托和弹夹里的铅弹都付之一炬,变成铁疙瘩躺在灰烬里。那堆灰被放进那口做肥皂的大铁锅里,熬煮碱水。你问祖父铁疙瘩能不能拿去玩,他说不行。你瞧,那些猎枪仍旧是他的,他再也没买过别的猎枪,也再没打过猎。现在,旧址上重新用木料搭建了小屋,墙壁刷成白色,站在小屋的门廊上,你可以看到白杨树和上方的湖光水色。可是,墙壁上再也没有了猎枪。以前挂在原木屋墙壁鹿脚上的猎枪都不见了,可是那些枪筒仍然躺在那堆灰烬里,无人问津。
战后,我们在黑森林里租了一条钓鲑鱼的小溪,要去那里,有两条路线可走。你可以从特里贝格走下山谷,然后从那条两旁长满树木、绿荫蔽日的白色山路绕行,走上一条山坡小道,翻山越岭,经过许多矗立着黑森林式的大房子的小农场,一直走到小道和小溪交叉的地方。这里就是我们开始钓鱼的地方。
另一条路是陡直地爬上树林边沿,然后翻过山巅,穿过松林,走到一片草地边上,然后再下山越过这片草地,抵达那座桥。小溪并不宽阔,沿岸长着桦树,溪流狭窄,溪水清澈而湍急,在桦树根下冲出一个个小洼。
特里贝格客栈的老板的生意到了旺季。这挺让人开心的,我们都是亲密的朋友。第二年,通货膨胀,店主人前一年赚的钱还不够买进经营客店的物资,于是他上吊死了。
这些情形你可以口授,但是,那个护墙广场的情景你就无法口授了:卖花人在街头给他们的花儿上色,颜料淌过路面,巴士就从这里出发,老人和女人总是喝多了葡萄酒和劣质白兰地,在街头醉态毕现;孩子们冻得淌着鼻涕;到处弥漫着汗臭和贫穷的气息,“业余者咖啡馆”里的人酩酊大醉,奏乐舞厅的妓女们就住在楼上。那个女门房就在她的包厢里款待那个共和国自卫队员,他那顶插着马鬃的帽子放在椅子上。门厅那边还有家女房客,她的丈夫是个自行车赛手,那天早晨,她在那家小饭馆翻开《机动车报》,看到丈夫在巴黎环城赛中获得第三名时,开心至极,那可是丈夫第一次参加大型赛事。她的脸涨得通红,大笑大叫着跑上楼去,手里抓着那张黄色的体育报。
他,也就是哈里,不得不乘早班机出门,那时,“奏乐舞厅”女老板的丈夫就会开着出租车来敲门,唤他起床。动身前,两个人会在镀锌吧台上喝杯白葡萄酒。那时,他跟那个地区的邻居们很熟稔,因为他们都很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