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梁遇春:春醪集(9)
开茨确是英国唯美主义的先锋,他对美有无限的尊重,这或者是他崇拜希腊精神的结果。所以这句“美就是真,真就是美,”确是他心爱的主张。为的要发表他的主义,他情愿把一首美玉无暇的诗,牺牲了——实在他当时只注意到自己这种新意见,也没有心再去关照全诗的结构了。开茨是个咒骂理智的人,在《蛇女》(Lamia)那首长诗里他说:“Thatbutamoment’sthoughtispassion’spassingbell”然而他这回到甘心让诗的精神来跪在哲学前面,做个唯理智之命是从的奴隶。由这里也可以看到自己的主张太把持着心灵时候,所做的文学总有委曲求全的色彩。所以我对于古往今来那班带有使命的文学,常抱些无谓的杞忧。
凡是爱念Wordsworth的人一定记得他那五六首关于露茜(Lucy)的诗。那种以极简单明了的话表出一种刻骨镂心的情,说时候又极有艺术裁制(Restraint)的能力,仅仅轻描淡写,已经将死了爱人的悲哀的焦点露出,谁念着也会动心。可是这老头子虽然有这么好描写深情的天才,在他那本页数既多,字印得又小的全集里,我们却找不出十首歌颂爱情的诗。有一回AubreydeVere问他为什么他不多做些情诗,他回答,“若使我多做些情诗,我写时候,心中一定会有强度的热情,这是我主张所不许可的。”我们知道Wordsworth主张诗中间所含的情调要经过一回冷静心境的溶解,所以他反对心中只充满些强烈的情绪时所做的情诗。固然因为他照着这种说法写诗,他那好多赞美自然的佳句,意味才会那么隽永,值得细细咀嚼,那种回甘的妙处真是无穷。但是因此我们也失丢了许多一往情深词句挚朴的好情诗。Wordsworth这种学究的态度真是自害不浅,使我们深深地觉到创造绝对自由的需要。
说到这里,我们自然而然联想到托尔斯泰。托翁写实本领非常高明,他描状的人物情境都能有使人不得不相信的妙处。但是他始终想把文学当传布思想的工具,有时硬将上帝板板的主张放在绝妙的写实作品中间,使读者在万分高兴时节,顿然感到失望。所以Saintsbury说他没有一篇完全无瑕的作品。我记得从前读托翁一篇小说,中间述一个豪爽英迈的强盗在森林中杀人劫货,后来被一个教士感化了,变成个平平常常的好人了。当这教士头一次碰着这强盗时节,“咱是个强盗,”强盗拉住了缰说,“我大道上骑马,到处杀人;我杀得人越多,我唱的歌越是高兴。”谁念了这段,不会神往于驰骋风沙中,飞舞着刀,唱着调儿的绿林好汉,而看出这种人生活里的美处。托翁有那种天才,把强盗的心境说得这么动人,可惜他又带进来个教士,将这篇象十七八世纪西班牙英法述流氓小说的好作品,变做十九,二十世纪传单化的文学了。但是不管托翁怎样**自己的天才,他的小说还是不朽的东西,仍然有能力吸引住成千成万的读者,这也可以见文学的能力到底是埋在心的最深处,决非主张等等所能毁灭,充其量不过是减些光辉,使读者在无限赞美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罢。
十七年四月十日北大西斋。
醉中梦话(二)
一、“才子佳人信有之”
才子佳人,是一句不时髦的老话。说来也可怜得很,自从五四以后,这四个字就渐渐倒霉起来,到现在是连受人攻击的资格也失掉了。侥幸才子佳人这两位宝贝却并没有灭亡,不过摇身一变,化作一对新时代的新人物:文学家和安琪儿。才子是那口里说“钟情自在我辈”,能用彩笔做出相思曲和定情诗的文人。文学家是那在心弦上深深地印着她的倩影,口里哼着我被爱神的箭伤了,笔下写出长长短短高高低低的情诗的才子。至于佳人即是安琪儿,这事连小学生都知道了,用不着我来赘言。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昔日的才子和当今的文学家都是既能做出哀感顽艳的情诗,自己又是一个一往情深的多情种子。我却觉得人们没有这么万能,“自然”好象总爱用分工的原则,有些人她给了一个嘴,口说莲花。
可是别无所能,什么事情也不会干,当然不会做个情感真挚的爱人,这就是昔日之才子,当今的文学家。真真干事的人不说话,只有那不能做事的孱弱先生才会袖着手大发牢骚。真真的爱人在快乐时节和情人拈花微笑,两人静默着;失恋时候,或者自杀,或者胡涂地每天混过去,或者到处瞎闹,或者……但是绝没有闲情逸致,摇着头做出情诗来。人们总以为英国的拜伦,雪莱,济慈是中国式的才子,又多情,又多才。我却觉得拜伦是一个只会摆那多情的臭架子的纨绔公子。雪莱只是在理想界中憧憬着,根本就和现实世界没有接触,多次的结婚离婚无非是要表现出他敢于反抗社会庸俗的意见。济慈只想尝遍人生各种的意味,他爱爱情,因为爱情可以给我们很大的刺激,内里包含有咸酸苦辣诸味,他何曾真爱他的爱人呢?最会做巧妙情诗的RobertHerrick有一次做首坦白的自叙诗,题目是UponHimself中间有几段,让我抄下来罢!
Ieverloveindeed。
Neverseemibleed。
Nevercrucifymylife。
Orforwidow,maid,orwife。
……
Ieverbreakmysleep,
Foldmyarms,sob,sigh,orweep。
Neverbeg,orhumblywoo
Withoathsahersdo)
……
Buthavehithertolivedfree
Astheairthatcirclesme
Awithmyheart,
&herbrokeinthewhole,orpart。
Herrick这么坦白地说他绝不会有什么恋爱,也不会挨求恋和失恋的痛苦,这到是他心中的话。但是那个爱念Herrick的年青人不会觉得他是赞颂爱情的绝妙诗人?等到看着这首冷酷的自剖,免不了会有万分的惊愕。然而,这正是Herrick一贯的地方。若使Herrick不是这么无情的人,他绝不能够做出那好几百首艳丽的短短情歌。爱伦·坡(EdgarAllanPoe)说,“真挚的情感有种质朴的气味(homeliness),那是不能拿来做诗材用的。”风花雪月的诗人实在不能够闭着嘴去当一个充满了真挚情感的爱人。欧美小说里情场中的英雄,很少是文学家;情人多半是不能做诗的,屠格涅夫最爱写大学生和文学家的恋史,可是他小说中的主人翁多半是意志薄弱的情人,常带着“得不足喜,失不足忧”的态度。这都是洋鬼子比我们观察得更周到的地方。不过这样地把文学家的兼职取消,未免有点“焚琴煮鹤”,区区也很觉得怅然。
文学家不但不知道什么是爱情,而且也不懂得死的意义。所以最爱谈自杀的是文学家,而天下敢去自杀的文学家却是凤毛麟角。最近上海自杀了不少人,多半都有绝命书留下来,可是没有一篇写得很文学的,很动听的;可见黄浦江里面水鬼中并没有文豪在内。这件事对于文坛固然是很好的消息,但是也可见文学家只是种不生不死半生半死的才子了。不过古今中外的舆论是操在文学家的手里,小小的舞台上自己拼命喝自己的采,弄得大家头晕脑眩,胡里胡涂地跟着喝采,才子们便自觉得是超人了。
二、滑稽(Humour)和愁闷
整天笑嘻嘻的人是不会讲什么笑话的,就是偶然讲句把,也是那不会引人捧腹,值不得传述的陈旧笑谈。这的确是上帝的公平地方,一个人既然满脸春风,两窝酒靥老挂在颊边,为社会增不少融融泄泄的气象,又要他妙口生莲,吐出轻妙的诙谐,这未免太苦人所难了,所以上帝体贴他们。把诙谐这工作放在那班愁闷人肩上,让笑嘻嘻的先生光是笑嘻嘻而已。那班愁闷的人们不论日夜,总是口里喃喃,心里郁郁,给世界一种倒霉的空气,自然也该说几句叫人听着会捧腹的话,或者轻轻地吐出几句妙语,使人们嘴角微微的笑起来,以便将功折罪,抵消他们脸上的神情所给人的阴惨的印象。因此古往今来世上大诙谐家都是万分愁闷的人。
英国从前有个很出名的丑角,他的名字我不幸忘记了,就把他叫做密斯忒X罢,密斯忒X平常总是无缘无故地皱眉蹙额,他自己也是莫名其妙,不过每日老是心中一团不高兴。他弄得自己没有法子办,跑到内科医生那里问有什么医法没有。那内科医生诊察了半天,最后对他说:“我劝你常去看那丑角密斯忒X的戏,看了几回之后,我包管你会好。”密斯忒X听了这活,啼也不好,笑也不好,只得低着头走出诊察室。
听说做“寻金记”和“马戏”主角的贾波林也是很忧郁的。这是必然的,否则,他绝不能够演出那趣味深长的滑稽剧。英国十九世纪浪漫派诗人Coleddge曾说:我是以眼泪来换人们的笑容。他是个谈锋极好的人,每天晚上滔滔不绝地讨论玄学诗体以及其他一切的问题,他说话又深刻又清楚,无论谁都会忘了疲倦,整夜坐在旁边听他娓娓地清谈。他虽然能够给人们这么多快乐,他自己的心境却常是枯燥烦恼到了极点。写“心爱的猫儿溺死在金鱼缸里”和“痴汉骑马歌”的Cray和Cowper也都是愁闷之神的牺牲者。Cowper后来愁闷得疯死了,Cray也是几乎没有一封信不是说愁说恨的。晋朝人讲究谈吐,喜欢诙谐,可是晋朝人最爱讲达观,达观不过是愁闷不堪,无可奈何时的解嘲说法。杀犯当临刑时节,常常唱出滑稽的歌曲,人们失望到不能再失望了,就咬着牙齿无端地狂笑,觉得天下什么事情都是好笑的。这些事都可以证明滑稽和愁闷的确有很大的关系。
诙谐是由于看出事情的矛盾。萧伯纳说过,“天下充满了矛盾的事情,只是我们没有去思索,所以看不见了。”普通人,尤其那笑嘻嘻的人们与物无忤地天天过去,无忧无虑无欢无喜。他们没有把天下事情放在口里咀嚼一番,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味道,草草一生就算了。只有那班愁闷的人们,无往而不不自得,好象上帝和全人类连盟起来,和他捣乱似的。他背着手噙着眼泪走遍四方,只觉到处都是灰色的。他免不了拚命地思索,神游物外地观察,来遣闷消愁。哈哈!他看出世上一切物事的矛盾,他抿着嘴唇微笑,写出那趣味隽永的滑稽文章,用古怪笔墨把地上的矛盾穷形尽相地描写出来。我们读了他们的文章,看出埋伏在宇宙里的大矛盾,一面也感到洞明了事实真相的痛快,一面也只得无可奈何地笑起来了。没有那深深的烦闷,他们绝不能瞧到这许多很显明的矛盾事情,也绝不会得到诙谐的情绪和沁人心脾的滑稽辞句。滑稽和愁闷居然有因果的关系,这个大矛盾也值得愁闷人们的思索。
因为诙谐是从对于事情取种怀疑态度,然后看出矛盾来,所以怀疑主义者多半是用诙谐的风格来行文,因为他承认矛盾是宇宙的根本原理。Vne和当代的法朗士,罗素的书里都有无限滑稽的情绪。
法国的戏剧家Baumarchais说:“我不得不老是狂笑着,怕的是笑声一停,我就会哭起来了。”这或者也是愁闷人所以滑稽的原因。
三、“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