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看我,”驳船女人回答:“我跟你一样,也喜欢洗衣服,说起来,像我这样跑来跑去的,不管喜不喜欢,自己的东西总得自己洗。我的丈夫是个很会推卸责任的人,把船上的活儿全推给了我,弄得我连管管自己事的时间都没有。论道理讲,他现在就该在这儿,或者掌着舵,或者赶着马。幸好这马很懂事,能管住自己。我丈夫不做事,带了狗出去了,看能不能打个兔子什么的到哪儿饱餐一顿。说是在下一道水闸赶上我。唉,也许吧,他只要带了狗出去我就信他不过,那狗比他还坏。可在这个时候我拿我的脏衣服怎么办呢?”
“啊,洗衣服的事你就别想了,”蛤蟆说,他不喜欢这个话题。“还是把你的心放到兔子身上吧。我担保他会打到只又肥又嫩的兔子,有葱吗?”
“除了我的脏衣服,我的心无法放到别的东西上,”驳船女人说:“想起以后要遭的罪,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有心思谈兔子。你可以在船舱旮旯里见到我的一堆东西,如果你只找一两件最需要洗的——我真不敢对你这样的太太形容它,但是你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我们一路走你就一路把它放进洗衣盆里去。你说得很对,那是你喜欢的事,而它又能帮我的大忙。洗衣盆很好找,肥皂也好找,炉子上有水壶,还有水桶,可以从运河里提水。我就知道你会去快活快活的,不会空着手坐在这儿望着风景打哈欠,打得头发昏的。”
“那,你还是让我来把舵好了,”蛤蟆吓坏了,说道:“我把舵你就可以按自己的办法去洗衣服。我说不定会洗坏了你的东西的,或是洗得你不满意。我倒更习惯干男人的活儿,我特别在行。”
“让你来把舵?”驳船女人哈哈大笑,说:“要把好驳船的舵是需要经验的,何况也是沉闷的活儿,而我愿意让你快活。不,你必须去干你喜欢的洗衣服活儿,还是我来把舵吧,我很熟。我希望你能够快活,也请不要剥夺我这点乐趣!”
蛤蟆差不多没有路可走了。他东看看,西看看,想找个路跑掉,但是他明白离岸太远,连飞跳也跳不过去,只好垂头丧气认了命。“既然如此,”他无可奈何地想:“哪怕傻瓜也是会洗衣服的,我看!”
他从船舱里取出了盆子、肥皂和其他的必需品,随便找了几件衣服,努力回忆着自己从洗衣店窗户偶然瞥见的样子,洗了起来。
好不容易过了半小时,蛤蟆一分钟比一分钟生气。他那套洗法似乎不受他洗的东西欢迎,也不起作用。他劝说过,抽打过,还用拳头揍过,可它们仍然不接受教育,似乎对自己肮脏的样子感到非常可笑。有一两次他回头紧张地看看那驳船妇女,但是恰好她总一心注意着把舵,眼睛盯着前面。蛤蟆的背疼得厉害,而且发现他的爪子起了皱纹,不禁慌乱起来。原来蛤蟆是一直以自己的爪子自豪的。他狠狠地低声咒骂,这些骂人的话既不符合洗衣妇的身份,也不符合蛤蟆的身份。他手中的肥皂又一次滑落下来,他都记不清楚是第几次了。
一阵大笑爆发出来,他腰板一挺,回头一看。驳船女人仰着身子在放肆地笑,笑得眼泪顺着面颊直流。
“我一直就在观察你,”她喘着气说:“从你说话那种装模作样的劲儿我就看出你不地道。好一个洗衣女工!你这辈子怕连块抹碗布也没有洗过吧,我说!”
蛤蟆的脾气原本在凶狠地冒着小泡,这时候便沸腾了,他再也管不住自己。“你这个下贱的、卑鄙的驳船女胖子!”他叫道:“你竟然敢对比你尊贵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洗衣女工,哼!我告诉你,我是蛤蟆,很有名气,很受尊敬,出类拔萃的蛤蟆!现在我可能倒了点霉,但我还是不能忍受一个驳船女人的挖苦!”
那女人走到他面前,从女帽下仔细地望了望他,“哎,倒真是的!”她叫了起来:“嗨呀,没有见过,一个在地上爬的吓人的讨厌的蛤蟆!竟然上了我这个干净舒服的驳船!这是我绝不能容忍的!”
她放下舵,闪出一条斑斑点点的粗胳臂,抓住蛤蟆一条前腿,同时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后腿,然后,世界便似乎突然翻转过来,驳船在天上轻轻飘过,风在蛤蟆耳里呼啸,他发现自己飞到了空中,还飞快地打着筋斗。
他终于‘啪啦’一声巨响,落到了水里。水太冷,不对他的口味,尽管那寒冷还压不下他骄傲的神气,也降不了他大发脾气的温度。他喷着水冒出水面,从眼睛上抹掉浮草的时候,看见的第一件东西就是那肥胖的驳船女人。那女人正在后退的驳船上望着他哈哈大笑。蛤蟆呛着,咳着,赌咒发誓要跟她算账。
他向河边游去,但是棉布衫严重地阻碍了他的努力,等到他终于踩到地面时,才知道要爬上那陡峭的河岸而没有人帮助实在非常费劲。他休息了一两分钟才喘过气来,然后就用双手捞起湿漉漉的裙子,竭尽两条腿的力气去追赶驳船。他愤怒得发疯,渴望着报仇。
他赶到跟那驳船女人平齐时,那女人还在哈哈大笑:“你得先用熨斗把自己熨平,洗衣女工,再把你那张脸子熨出褶子来,那你就算得上个挺标致的蛤蟆了!”
蛤蟆没有理他。他要的是扎扎实实的报复,而不是廉价的、空洞的、打嘴仗的胜利,尽管他心里也有一两句话想说。他在前面望见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飞快地跑,赶上了那马,解下了纤绳扔掉,轻轻跳上了马背,死命地踢着马肚子,催它快跑。他骑着马离开了纤道,沿着一条满是车辙的小道,向旷野跑去。有一回他掉头去看,看见那驳船已在运河的另一面搁了浅,驳船女人正在挥动双臂大叫:“别跑,别跑,别跑!”
“你那曲子我早就听见过了。”蛤蟆哈哈大笑,继续踢着坐骑疯跑。
驳船马干需要坚持的活儿不行,他的奔跑随即变成了小跑,小跑又变成了便步,但是蛤蟆对此已很满意。他知道自己毕竟在动,而驳船却没有动。现在他干出了点自以为真正聪明的事,便满足于在太阳底下慢跑,他故意走一些偏僻的小路和人很少走的马道。他竭力想把自己很久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的事忘记。
骑着马走了好多里地,又叫热烘烘的太阳一晒,蛤蟆想打盹了,马也停了下来,头往下一低,开始吃草。这一低把蛤蟆惊醒了,好不容易才稳住,没有摔到地上。他四面一看,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宽阔的公用地上,目光所到之处全是一片片的金雀花和黑莓。他身边有一辆肮脏的吉普赛人大篷车,车边有个人坐在个倒扣的桶上,一边抽着烟,一边打量着那广阔的世界。他的旁边燃着一堆火,火上吊着一只铁锅,正在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热气。铁锅散发着各种不同的气味,缭绕般地盘旋在空气中,最后化为一股诱人的香味,给他们母亲般的安慰。蛤蟆现在才深切体会到,他以前从没有真正饥饿过,他那天早些时候所感觉到的只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不快,而现在这个才叫做地道的饥饿。这饥饿必须马上解决,要不然就会有人或事要出麻烦。他仔细地打量了那吉普赛人一眼,考虑着是打倒他还是劝说他更为容易。于是他在那儿坐了下来,用鼻子嗅了又嗅,又望着那吉普赛人。吉普赛人也坐在那儿打量着他。
吉普赛人立即从嘴里取出烟斗随意地说:“你想卖你那匹马吗?”
这话让蛤蟆大吃了一惊。他不知道吉普赛人喜欢做马生意,从来不会放过一个机会。他也没有想过大篷车总是在流动,需要许多马来拉。他虽然没有想到过把马变成钱,但是吉普赛人的建议似乎使他非常想得到的两样东西:现金和一顿实实在在的饭菜变得唾手可得。“什么?”他说:“我,卖掉我这匹年轻漂亮的马?不,这是不能考虑的。谁来给我的顾客送每周洗好的衣服呢?何况我还非常喜欢他,他也迷恋我。”
“试一试喜欢驴子吧,”吉普赛人建议:“有人就喜欢驴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