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木屐也带上了。”
船上忽然有些人这样说了起来。我抬头望着天上,天色略带一点阴沉,云在空中缓慢地移动着,远远的东边映照着山后的阳光。
“开船啦!开船啦!……嘡嘡……”这是最后一次的锣声了,敲锣的接着走上我们这只最后开的船,摇船的开始解缆了。
我往岸上望去,母亲已经不在岸上,不知什么时候走的。我喜欢坐在船头上,这时便又扶着船边,从人丛中向前挤了两三步。
“不要动!不要动!会掉下水里去的!”阿成叔叫着,但他已经迟了。
“好吧,好吧!以后可再不要动啦!”摇船的把船撑开岸,叫着说。
“你这孩子好大胆!……再不要动啦!”我身边一个祖公辈的责备似的说了,“你看,你妈又来了哪!”
我把眼光转到岸上,母亲果然又来了。她左手挟着一柄纸伞,摇着右手,叫着摇船的人,慌急地移动着脚步。一颠一簸,好像立刻要栽倒似的追扑了过来。
“船慢点开!……阿连叔!……还有一把伞给小孩!……”
但这时船已驶到河的中心,在岸上拉纤的已经弯着背跑着,船已啯啯啯的破浪前进了。
“算啦!算啦!不会下雨的!”摇船的阿连叔一面用力扳着橹,一面大声地回答着。
母亲着慌了,她愈加急促地沿着船行的方向奔跑起来,一路摇着手,叫着:“要落雨的呀!……拉纤的是谁!……慢点走哪!”
我在船上望见她踉跄得快跌倒了。着了急,忽然站了起来,用力踢着船沿。船突然倾侧几下,满船的人慌了,这才大家齐声地大喊,阻住了拉纤的人。
“交给我吧,到了桥边会递给他的。”一个拉纤的跑回来,向母亲接了伞,显出不快活的神情。
这时母亲已跑到和船相并的地方站住了。我看见她一脸通红,额上像滴着汗珠,喘着气。
“真是多事,哪里会落雨!落了雨又有什么要紧!”我暗暗地埋怨着,又大声叫着说:“回去吧,妈!”
“好回去啦!好回去啦!”船上的人也叫着,都显出不很高兴的神情。
船又开着走了。母亲还站在那里望着,一直到船转了弯。
两岸的绿草渐渐多了起来,岸上的屋子渐渐少了。河水平静而且碧绿,只在船头下啯啯地响着,在船的两边翻起了轻快的分水波浪。船朝着拉纤的方向倾侧着。一根直的竹做的纤竿这时已成了弓形,不时发出格格的声音,顶上拴着的纤绳时时颤动着,一松一紧地拖住了岸上三个将要前仆的人的背,摇橹的人侧着橹推着扳着,船尾发出劈啪的声音,有些地方大树挡住了纤路,或者船在十字河口须转方向,拉纤的人便收了纤绳,跳到船上,摇橹的人开始用船尾的大橹拨动着水,船像摇篮似的左右**漾着慢慢前进。
一湾又一湾,一村又一村,嘉溪山渐渐近了,最先走过狮子似的山外的小山,随后从山峡中驶了进去。这里的河面反而特别宽了,水流急了起来,浅滩中露着一堆堆的沙石。我们的船一直驶到河道的尽头,船头冲上了沙滩,现在船上的人全上岸了。我和几个十几岁的同伴早已在船上脱了鞋袜,卷起了裤脚,不走山路,却从沁人的清凉的溪水里走向山上去,一面叫着跳着,像是笼里逃出来的小鸟。
祖先的坟墓是在山麓的上部,那里生满了松树和柏树。我们几个孩子先在树林中跑了几个圈子,听见爆竹和锣声,才到坟前拜了一拜,拿了一只竹签,好带回家里去换点心。随后跑向松树林中,爬了上去采松花,装满了衣袋,兜满了前襟,听见爆竹和锣声又一直奔下山坡,到庄家那里去吃午饭,这时肚子特别饿了,跑到庄前就远远地闻到了午饭的香气。我平常最爱吃的是毛笋烤咸菜,这时桌上最多的正是这一样菜,便站在长桌旁,挤在大人们的身边,开始吃了起来,饭虽然粗硬,菜虽然冷,却觉得特别的有味,一连吃了三粗大碗饭。筷子一丢,又往附近跑去了。隆重的热闹的扫墓典礼,我只到坟边学样地拜了一拜,我的目的却在游玩。但也并不知道游玩,只觉得自由快乐,到处乱跑着。
回家的锣声又响时,果然落雨了。它像雾一样,细细地袭了过来。我挟着雨伞,并不使用,披着一身细雨,踏着溪流,欢乐地回到了泊船的河滩上。
清明节就是这样的完了。它在我是一个最欢乐的季节。
五猖会
文鲁迅
孩子们所盼望的,过年过节之外,大概要数迎神赛会的时候了。但我家的所在很偏僻,待到赛会的行列经过时,一定已在下午,仪仗之类,也减而又减,所剩的极其寥寥。往往伸着颈子等候多时,却只见十几个人抬着一个金脸或蓝脸红脸的神像匆匆地跑过去。于是,完了。
我常存着这样的一个希望:这一次所见的赛会,比前一次繁盛些。可是结果总是一个“差不多”;也总是只留下一个纪念品,就是当神像还未抬过之前,化一文钱买下的,用一点烂泥,一点颜色纸,一枝竹签和两三支鸡毛所做的,吹起来会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的哨子,叫作“吹都都”的,吡吡地吹它两三天。
现在看看《陶庵梦忆》,觉得那时的赛会,真是豪奢极了,虽然明人的文章,怕难免有些夸大。因为祷雨而迎龙王,现在也还有的,但办法却已经很简单,不过是十多人盘旋着一条龙,以及村童们扮些海鬼。那时却还要扮故事,而且实在奇拔得可观。他记扮《水浒传》中人物云:“……于是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寻头陀,寻胖大和尚,寻茁壮妇人,寻姣长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须,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脸长须。大索城中;无,则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邻府州县。用重价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汉,个个呵活,臻臻至至,人马称‘娖’而行……”这样的白描的活古人,谁能不动一看的雅兴呢?可惜这种盛举,早已和明社一同消灭了。
赛会虽然不像现在上海的旗袍,北京的谈国事,为当局所禁止,然而妇孺们是不许看的,读书人即所谓士子,也大抵不肯赶去看。只有游手好闲的闲人,这才跑到庙前或衙门前去看热闹,我关于赛会的知识,多半是从他们的叙述上得来的,并非考据家所贵重的“眼学”。然而记得有一回,也亲见过较盛的赛会。开首是一个孩子骑马先来,称为“塘报”;过了许久,“高照”到了,长竹竿揭起一条很长的旗,一个汗流浃背的胖大汉用两手托着;他高兴的时候,就肯将竿头放在头顶或牙齿上,甚而至于鼻尖。其次是所谓“高跷”、“抬阁”、“马头”了;还有扮犯人的,红衣枷锁,内中也有孩子。我那时觉得这些都是有光荣的事业,与闻其事的即全是大有运气的人,——大概羡慕他们的出风头罢。我想,我为什么不生一场重病,使我的母亲也好到庙里去许下一个“扮犯人”的心愿的呢?……然而我到现在终于没有和赛会发生关系过。
要到东关看五猖会去了。这是我儿时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因为那会是全县中最盛的会,东关又是离我家很远的地方,出城还有六十多里水路,在那里有两座特别的庙。一是梅姑庙,就是《聊斋志异》所记,室女守节,死后成神,却篡取别人的丈夫的;现在神座上确塑着一对少年男女,眉开眼笑,殊与“礼教”有妨。其一便是五猖庙了,名目就奇特。据有考据癖的人说:这就是五通神。然而也并无确据。神像是五个男人,也不见有什么猖獗之状,后面列坐着五位太太,却并不“分坐”,远不及北京戏园里界限之谨严。其实呢,这也是殊与“礼教”有妨的,——但他们既然是五猖,便也无法可想,而且自然也就“又作别论”了。
因为东关离城远,大清早大家就起来。昨夜预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经泊在河埠头,船椅、饭菜、茶炊、点心盒子,都在陆续搬下去了。我笑着跳着,催他们要搬得快。忽然,工人的脸色很谨肃了,我知道有些蹊跷,四面一看,父亲就站在我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