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断的是《**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乌篷船
文周作人
子荣君:
接到手书,知道你要到我的故乡去,叫我给你一点什么指导。老实说,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为在那里生长,住过十多年,究竟知道一点情形,所以写这一封信告诉你。
我所要告诉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但是你到那里一看也就会明白的,不必罗唆地多讲。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你在家乡平常总坐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但在我的故乡那里这些都没有,除了在城内或山上是用轿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所以我就可以不说了。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Symenngoa),小的为脚划船,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的,木作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则无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约可以使你直立,舱宽可以放下一顶方桌,四个人坐着打麻将,——这个恐怕你也已学会了罢?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骇上,还把手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不过你总可以不必去坐,最好还是坐那三道船罢。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来回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寥和白殇,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筋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去游兰亭(但我劝你还是步行,骑驴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苍然的时候进城上都挂着薜荔的东门来,倒是颇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静,你往杭州去时可于下午开船,黄昏时候的景色最好看,只可惜这一带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乡下去看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只可惜讲维新以来这些演剧与迎会都已禁止,中产阶级的低能人在“布业会馆”等处建起“海式”的戏场来,请大家买票看上海的猫儿戏。这些地方你千万不要去。——你到我那故乡,恐怕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又因为在教书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谈闲天,实在抱歉而且惆怅。川岛君夫妇现在偁山下,本来可以给你介绍,但是你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恐怕已经离开故乡了。初寒,善自珍重,不尽。
岂明于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夜,于北京。
梦里家乡
文李健吾
现在,我已经七十五岁了。记得五岁时,我在西曲马村还是一个娃娃哩,妈住在北相镇,她坐着车回娘家——其实也算不得娘家,因为我记得她从小就是一个孤女,没有爹妈,只有本家走走亲。一路柿子树,我在车上钩柿子吃。够不着,我就下车跑。这下子反而更够不着了,惹得自己又急又气。车磙子琅琅响着。我馋得什么也似的,偏偏够不着。还记得有一回,我脖子底下长了一个大脓包,我又哭又吵了整整十天。后来,妈又带我去了北相镇,这回不欢蹦乱跳了。妈抱着我,哄着我,说是北相镇有个大夫,会治好我的病。我靠着妈,直担心;妈也直拍着我,怕我哭闹,碰了大脓包。一下车,果不然那个土大夫用扎鞋的长针在油灯上一烤,就往大脓包里一刺。我害怕,歪开了头,坐在妈怀里。大夫赶忙拿过一个大碗来,猛然把针一拔,就见脓和血全流进了大碗里,流了整整一大碗。我提心吊胆,妈也提心吊胆,可是我不哭也不闹了。包收回去了,我也不疼了。到现在这个疤还在,可是人全不在了,我妈、土大夫、妈的本家人全不在了,只有我和我这个疤还在。我已经七十五了,也快跟他们一道不在了。可是他们好像还“在”,要不然我怎么会影影绰绰记得这么真切呢?
悲哀嘛,我不悲哀。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这些——不!还有,我和姐姐在枣地跑,多快活!打枣虫!还有,我害红眼,眼睛红得什么也似的,坐在门槛上,一个人,呆呆的,眼睛像要瞎了。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好了,真奇怪!没有看大夫,没有点眼药,怎么会好呢?我到现在想不起来,细节全忘了。还有一次,跟姐姐在大车门底下玩,忽然起了一个黑旋风,黑了天,黑了地,我俩吓得躲在大车底下动也不敢动,单怕黑旋风把我们刮走了,我们俩紧紧抱在一起。不到一会儿工夫,黑旋风过去了,天又亮了,我和姐姐这才从大车底下钻了出来。这些事都多近,又多远,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那么黑的风。一刹间,宇宙为之易色。我记得的,如今,只有这个。
不!还有,还有关帝庙。我开蒙念的是《孟子》。老师是个老头子,好像是我的一个长辈,按说应该叫爷爷。他净让我死背书,我老背不下来。他也不讲,我就是记不住,他抓住我的手,啪啪啪,拿板子打我的手心,还罚我跪……于时我想了办法对付他——逃学!要不就——迟到!我一路磨磨蹭蹭地走,实在不愿意去,可是又不敢不去,怕挨打,又怕同学们笑话我。我不怕关帝爷,也不怕正殿那个关平、周仓什么的,我顶怕的是那个给我开蒙的老爷爷!
对了,我顶喜欢过年的头几天,由村里抬出关帝爷的神像来,全村人都“闹火”,抢着抬,看谁先把神像抬到舜帝庙。那个快,那个跑!赶到舜帝庙,往什么神座上一搁,就开戏了。于是我就高高地坐在叔叔的肩膀上看戏,戏名字一个我也不记得了,也不记得是哪个叔叔扛我了。反正是人山人海!
还记得,又是过年,全村人在一起玩儿乐。临时搭了秋千,还踩高跷,我都玩过。我直害怕,可是又高兴玩,脸上还搽了粉什么的,头上还包了块布什么的……那么远,又那么近,都像梦似的!
忽然一天,父亲——我很少见到他,他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把我和妈、姐姐,全接到一个大城——就是运城——里,住在一个有兵把着大门的衙门里。我神气得什么也似的,一下子变成了“少爷”。我神气到这种田地,打哭了一个和我同岁的“阔”娃娃。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原来是张实生的“少爷”!打得那份儿得意呀,好像老早就知道他爸是后来暗害我爸的陕西主谋者似的!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兵没了,我又回到乡下家里,一下子“少爷”也做不成了,又做了老实巴几的乡下娃。父亲也不见了。后来才知道是“阎老西”害他。他解甲——入狱,在北京关了大半年。出了狱,又跟着去了陕西,派人把我和妈和姐姐全接到西安。我不懂事,也不知道他坐过牢,又像做了“少爷”,可又不像。没有“兵”把门了,门也不那么神气了。可是我顶记得清楚的,是过黄河之前,下陡坡。好长啊,路又疙里疙瘩的,我下车跑,还差点摔倒。后来等呀等的,才又上了一条大木船……就这样到了对岸潼关——我后来才知道那叫潼关。
从此一别,几乎就是永别!可是当时的事,我什么也说不上来。只记得这些。
这就是我的童年!
这就是我和“运城”发生关系的始末。我连爸爸干什么也不知道,坐牢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妈的名字也叫不出来,只记得姐姐叫香草,还有一个叫香菊的,另一位尚爷爷的女儿是谁呢?反正我大了以后,都把她们写进“话剧”了,《青春》——解放后有人改成评剧《小女婿》的,不用的就是她们的名字?难道我那《梁允达》、《村长之家》的背景不都是我记忆之中的长巷子?
像一根线似的,童年一直活在我心里,活在我的“话剧”里,可是家乡谁知道?多怪的梦!这就是漂泊者的梦!当初为什么漂泊也不知道,家乡还一直活在我的梦里!
三种船
文叶圣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