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候我睡醒的双眼!
我绝不会声称
是非物质的化身;
但我爱你,无云的碧空。
我就像精灵一样轻盈,
如若依恋一角蓝天,
我就会命丧黄泉。
没有比这更具实质性,
据我所知来判断。
倾听你就意味听得见。
我不愿再久等,
要品尝这蜂浆。
今天早晨,就像提笔写字的人,知道墨水蘸多了点儿,怕滴在纸上,便写了一些花体字。
二
我心中感激,便每天创造上帝。每天醒来发现自己存在,就不免惊奇,赞叹不已。为什么解除痛苦只带来很少快乐,而欢乐结束却造成很大痛苦呢?其原因就是,你在痛苦中,总想着你没有得到的幸福,而在幸福中,就根本不想你侥幸免遭的痛苦,也就是说,你天生就是快乐的。
一个人该享受多少快乐,要视其感官和心灵的承受力而定。我的份额哪怕被剥夺一丁点儿,我也是遭受了抢劫。我无从知晓我出世之前是否渴望生活,但是现在既然活在世上,我就理应享受这一切。当然,我的感激之情极为诚笃,势必就有一颗诚笃的爱心,因此,微风稍许爱抚,就在我心中唤起一声感谢。常怀感激之情,我就懂得将迎面而来的一切化为快乐。
我们的思想抓住逻辑的扶手,就是怕跌跤的心理在作祟。有逻辑,就有摆脱逻辑的东西。(毫无逻辑令我恼火,过分强调逻辑,也让我受不了。)有人爱讲道理,也有人让别人有道理去。(假如我的理智认为我的心不该跳动,那么我却要断言我的心有理。)有人轻生,也有人轻道理。正因为没讲逻辑,我才意识到自身。我最宝贵最欢快的思想哟,我何必还煞费苦心证明你的产生是合理的呢?今天早晨,我翻阅普鲁塔克[36]的《名人列传》,看到罗慕路斯和忒修斯[37]一章,这两个城邦国家的奠基人,不是因为是“秘密结合的夫妻秘密”生下来的,就被人们视为神的儿子吗?……
我完全受我的过去的束缚。今天任何行为,无不受我昨日状态的规定。不过,在这急促、短暂而不可替代的瞬间,我的所为却可以逃脱……
啊!能够逃脱我自身!我要跳过自尊强加给我的约束。我迎风张开鼻孔。啊!起锚,去冒天大的危险……但愿这不会给明天造成后果。
我的思想绊到“后果”这个词上。我们行为的后果,自身的后果。我等待自己的,难道只有后果吗?后果,妥协,循规蹈矩,我不想走了,而想跳跃。一脚踢开过去,矢口否认过去,再也不信守诺言:原先我也太守信啦!未来哟,不忠实的,我多么爱你!
我的思想哟,什么海风或山风,才能带着你飞跃?青鸟儿,浑身悸动,拍打着翅膀,待在峭壁的边缘,不管现时把你送到多远,你还是要向前,你已经全神贯注,朝前冲去,逃匿于未来中。
新的不安啊!尚未提出的问题!……昨天的折磨已使我精疲力竭,让我尝尽了苦头,我再也不相信昨天了。我探身望这未来深渊,丝毫也不头晕目眩。深渊的风啊,把我卷走吧!
三
每种肯定都以否定而告终。你自身舍弃的一切,都将存活。一切力图自我肯定的,反而自我否定;一切力图自我否定的,反而得到肯定。完全的占有,只有通过奉献才得以证实。凡是你不善于给出的,反过来会占有你。没有牺牲就谈不上复活。不祭献就不可能充分发展。你自身有意保护的东西,却要日益萎缩。
你怎么能看出果实熟了呢?——一离枝儿就看出来了。成熟就是为了奉献,最终无不成祭献品。
啊!由快感包裹的无比甜美的果实,我知道你必须放弃自身才能发芽。你周身的甜美,让它死掉!让它死掉吧!这厚厚的香甜美味的果肉,就让它死掉吧!因为它属于大地。让它死掉,你才能活下去。我知道:“果实如若不死,就只能孤孤单单。”
上帝啊!告诉我如何不是为了死去而等待死亡。
任何美德,惟有舍弃自身才能圆满。果实的无比甜美,就是要追求萌芽。
真正的雄辩是放弃雄辩。个人惟有忘我才能得到确认,只考虑自己的人举步维艰。我一向最赞赏不知其美的美。最动人的线条,也是最柔顺的线条。基督正是放弃了神性,才真正变为上帝。换言之,正是以基督之形舍弃自身,上帝才创造了自己。
遇合
致让-保罗·阿莱格列
(一)
那天,我们信步走在巴黎街头,走到塞纳河街时——你还记得那条街吧——遇见一个可怜的黑人,我们久久地打量他。那是在菲茨巴舍书店前面。我说明这一点,就是因为大家往往只顾抒情,根本不考虑准确性了。且说我们停下脚步,佯装欣赏书店的橱窗,其实是打量那个黑人。他显然十分穷苦,他越极力掩饰穷相就越看得出来。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黑人。他头戴高筒礼帽,身穿合体的短礼服,不过,那顶帽子像马戏团小丑戴的那种,而礼服也破得不成样子。贴身固然要穿衬衣,但也许正是因为穿在黑皮肤上才显出白色来。他的穷困从他那双磨破的鞋子看得尤为明显。他走路步子很小,完全像一个丧失目标的人,很快就不能往前走了。他每走三四步停一停,尽管天气挺冷,还是摘下炉筒帽扇扇风,再掏出一块脏手帕擦擦脑门儿,然后放回兜里。那头乱蓬蓬的白发下,露出宽阔的脑门儿,而那无神的目光,恰似一个对生活再也毫无指望的人。他仿佛视而不见迎面走过的行人,不过,一见有人驻足打量他,他出于自尊,立刻戴上帽子继续走路。他肯定抱着希望去拜访了什么人,结果空手而归。看那神态,他不再抱任何希望了,就像要饿死的人,宁愿饿死也不再去折腰乞求了。
毫无疑问,他要表明,并向自己证明,不光是黑人才会落到这种屈辱的境地。噢!我真想跟上去,看他去哪里。其实,他没有可去的地方。噢!我真想上前同他攀谈,但又不知怎么讲才不会触怒他。再说,当时有你在场,我不清楚你对生命和一切有生命之物,究竟关心到什么程度。
……唉!不管怎么说,我本该上前同他谈谈。
(二)
就在当天稍晚些时候,我们乘地铁回来,遇见那个善气迎人的矮个儿男人。他吃力地抱着一个有布罩的玻璃鱼缸,从布罩侧面的开口看得见里面,但是外边又整个儿包了一层纸。起初还真弄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看包得那么严实,我不禁笑着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