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公羊》大义由《传》,《繁露》,到何氏之变迁,中间可于断狱取之。
(八)《谷梁》是仿《公羊》而制的,或者是一别传?
(九)《史记》与《国语》的关系。
(十)《史记》果真为古文家改到那个田地吗?崔君的党见是太深的,决不能以他的话为定论。
(十一)《左氏传》在刘歆制成定本前之历史。此一端非常重要。《左传》决不是一时而生,谅亦不是由刘歆一手而造。我此时有下一个设想:假定汉初有一部《国语》,又名《左氏春秋》,其传那个断烂朝报者实不能得其解,其间遂有一种联想,以为《春秋》与《国语》有关系,此为(第一步。不必两书有真正之银丁扣,然后可使当时人以为有关系,有此传说,亦可动当时人。太史公恐怕就是受这个观念支配而去于《史记》中用其材料的,这个假设小,康崔诸君那个假设太大。公羊学后来越来越盛,武帝时几乎成了国学。反动之下,这传说亦越进化,于是渐渐的多人为《国语》造新解,而到刘向刘歆手中,遂成此“左氏传”之巨观。古文学必不是刘歆一手之力,其前必有一个很长的渊源。且此古文学之思想亦甚自然。今文在当时成了断狱法,成了教条,成了谶纬阴阳,则古文之较客观者起来作反动,自是近情,也是思想之进化。
(十二)《左传》并不于材料上是单元。《国语》存本可看出,《国语》实在是记些语。《左传》中许多并不是语,而且有些矛盾的地方。如吕相绝秦语文章既不同,而事实又和《左传》所记矛盾。必是当年作者把《国语》大部分采来做材料,又加上好些别的材料,或自造的材料。我们要把他分析下去的。
(十三)《左传》《国语》文字之比较。《左传》《国语》的文字很有些分别,且去仔细一核,其中必有提醒人处。
(十四)东汉《左氏》传、说之演进。《左氏》能胜了《公羊》,恐怕也有点适者生存的意思。今文之陋而夸,实不能满足甚多人。
(十五)古《竹书》之面目。
现在我只写下这些点。其实如是自己作起功来,所有之假设必然时时改变。今文古文之争,给我们很多的道路和提醒。但自庄孔刘宋到崔适,都不是些极客观的人物,我们必须把他所提醒的道路加上我们自己提醒的道路。
现在看诗,恐怕要但看白文,训诂可参考而本事切不可问。大约本事靠得住的如《硕人》之说庄姜是百分难得的;而极不通者一望皆是。如君子偕老为刺卫宣姜,真正岂有此理。此明明是称赞人而惜其运命不济,故曰“子之不淑”,犹云“子之不幸”。但论白文,反很容易明白。
诗的作年,恐怕要分开一篇一篇地考定,因为现在的“定本”,样子不知道经过多少次的改变,而字句之中经流传而改变,及以今字改古字,更不知有多少了。颂的作年,古文家的家论固已不必再讨论。玄同先生的议论,恐怕也还有点奉今文家法罢?果如魏默深的说法,则宋以泓之败绩为武成,说“深入其阻,裒荆之旅”,即令自己不砚厚脸皮,又如何传得到后人。且殷武之武,如为抽象词,则哀公亦可当之,正不能定。如为具体词,自号武王是汤号。且以文章而论,《商颂》的地位显然介于邹鲁之间,《周颂》自是这文体的初步,《鲁颂》已大丰盈了。假如作《商颂》之人反在作《鲁颂》者之后,必然这个人先有摹古的心习,如宇文时代《制诰》仿《大诰》,《石鼓》仿《小雅》,然后便也。但即令宋人好古,也未必有这样心习。那么,商颂果真是哀公的东西,则鲁颂非僖公时物了。玄同先生信中所引王静庵先生的话,“时代较近易于摹拟”,这话颇有意思,并不必如玄同先生以为臆测。或者摹拟两个字用得不妙。然由周颂到商颂,由商颂到鲁颂,文体上词言上是很顺叙,反转则甚费解。
《七月》一篇必是一遗传的农歌;以传来传去之故,而成文句上极大之,故今已不顺理成章。这类诗最不易定年代,且究是《豳风》否也未可知。因为此类农歌,总是由此地传彼地。《鸱鸮》想也是一个农歌;为鸟说话,在中国诗歌中有独无偶。东山想系徂东征戍者之词,其为随周公东征否则未可知。但豳风的东西大约都是周的物事,因为就是《七月》里也有好些句与《二南》《小雅》同。《大雅》《小雅》十年前疑为是大京调小京调。风雅本是相对名词,今人意云雅而曰风雅,实不词(杜诗“别裁伪体亲风雅”),今不及详论矣。
破斧恐是东征罢敝国人自解之言如是。后人追叙,恐无如此之实地风光。破斧如出后人,甚无所谓。下列诸疑拟释之如下:
如云是周公时物,何以《周诰》如彼难解,此则如此易解:答,诰是官话,这官话是限于小范围的,在后来的语言上影响可以很小。诗是民间通俗的话,很可以为后来通用语言之所自出。如蒙古白话上谕那末不能懂,而元曲却不然,亦复一例。且官书写成之后,便是定本,不由口传。诗是由口中相传的,其陈古的文句随时可以改换,故显得流畅。但虽使字句有改换,其来源却不以这字句的改换而改换。
周公东征时称王,何以……(未完)
抄到此地,人极倦,而船不久停,故只有付邮。尾十多张,待于上海发。
抄的既潦草,且我以多年不读中国书后,所发议论必不妥者多,妥者少。希望不必太以善意相看。
颉刚案:傅孟真先生此书,从1924年1月写起,写到1926年10月30日船到香港为止,还没有完,他归国后,我屡次催他把未完之稿写给我;无奈他不忙便懒,不懒便忙,到今一年余还不曾给我一个字。现在周刊需稿,即以此书付印。未完之稿,只得过后再催了。书中看不清的草书字甚多,恐有误抄,亦俟他日校正。
一九二八、一、二
(原文刊载于1928年1月《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第二集(第十三、十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