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正妃都是出自鲜卑世家的小姐,皇上命令六王弟和宗室近支诸王在洛阳城另娶中原五姓七望的名门汉女为正妃,降原来的鲜卑正妃为侧室。
一来那些鲜卑王妃心高气傲,绝不可能甘为人妾,更不甘心丈夫就这么奉旨“宠妾灭妻”,宁可独居平城王府,也要保住自己的尊严和地位;二来,六位王弟从前生活在平城,已算富贵,可毕竟还没见识过中原繁华,一到洛阳,便被洛阳城的莺莺燕燕、纸醉金迷弄花了眼睛,譬如五王爷高阳王元雍,一来洛阳开府,便到处搜罗美人,两年时间买了三百多名歌女,府中蓄养僮仆数千,豪奢惊人,几乎日日都大开夜宴,身边围满了美婢娈童,连当年在平城的相好歌姬徐月华都抛在脑后,哪里还能想得起那个总是板着脸发脾气的鲜卑原配。咸阳王元禧、广陵王元羽,他们一个个都好色成性,而且不如元雍风雅,成天饮酒纵欲,早已乐不思蜀,将发妻弃若敝屣。
如此一对比,皇上实在算得上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夫君。
清缘寺不大,虽然古木扶疏,但僧舍并没几间,嫔妃、皇子们都安排在大殿上吃饭,刘腾派人打扫了后院一间小屋,安排冯清休息。
徐嬷嬷亲自安排好案几上的饭菜,将侍女支使出去,趁四下无人,走到冯清身边,有些心神不定地说道:“娘娘,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说?”
“什么事?”冯清吃了几箸饭蔬,便放下筷子。
徐嬷嬷递上茶杯,让冯清漱过口,又端来刚沏好的蒙顶新绿。
冯清心想,果然洛阳城里的茶饮比平城讲究许多,面前的碗碟全是细瓷金边的秘纹青花,菜肴从刀工到火候都极下功夫,茶叶也是储藏在冰窖中的春芽,在小小的秘瓷盅里舒卷出一片春色,起居饮食,处处透着精致,难怪六王弟个个舍不得离开洛阳。
“刚才……刚才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人。”徐嬷嬷吞吞吐吐地道。
“是谁呀?把你惊吓成这个样子。”冯清不经意地询问着。
徐嬷嬷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是常二夫人吗?当年她在太师府与常氏朝夕相处过很久,应该不会认错人,可是,失踪已久的常二夫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六宫南迁的车驾中?
“好像是太师府的常二夫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奴眼花看错了。”
冯清的手一颤,茶泼了半杯到衣服上,徐嬷嬷赶紧拿起帕子要替她擦干净,却被冯清拦住了。
在即将一脚踏入洛阳的时刻,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常二夫人?当年,不是你对我说,大姐死后,常二夫人去山里给大姐收尸时失踪了吗?八年了,她都不见踪影,连去年父亲去世时,常二夫人都没出现,怎么会在此时现身?”冯清沉吟着。
得到冯润死讯时,她说不清心里是高兴还是难过,可以肯定的是,冯清打心底舒了一口气,哪怕是她这辈子永远赢不回皇上的心,可能够把冯润从皇上身边驱走赶开,她的皇后宝座,便没人有资格垂涎,她也就牢牢地守在了皇上身边,不用担心争抢。
“更奇怪的是,常二夫人还是尼姑打扮,在服侍着另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尼姑。”徐嬷嬷想着刚才在寺院门前遇到常氏的情景。
一开始徐嬷嬷并没有认出常氏,但常氏躲闪的目光和特地避开她的举止引起了徐嬷嬷疑心,细细打量之下,徐嬷嬷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常二夫人。
“你……你是想说那个中年尼姑就是大姐?”冯清的声音有些发颤。
八年前,得到冯润重病濒死的消息时,她并没去探视冯润。冯清也是十五岁入宫,可入宫整整两年,都没得到皇上正眼相看,她的避孕药膏甚至派不上用场,被太后当作未来皇后迎入宫两年的冯清仍是处子之身,皇上对她礼敬尊重,就是不愿亲近。
皇上那时候已专宠冯润多年,高贵人、罗夫人全都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二姐冯洁对此妒火中烧,但却无能为力,跟冯润、冯清相比,冯洁相貌平庸、才干平平,毫无出色之处,虽与冯润一起被封昭仪,但很明显,皇上的心中只有左昭仪冯润。
倘若不是后来大姐的深得君心已经直逼冯清的皇后之位,她还是不会恨冯润,从小时候起,她就羡慕冯润,小名“妙莲”的冯润一如她的名字,明艳开朗、朝气蓬勃,从笑容到舞姿都是那么清新可爱,而且心地单纯,对妹妹冯清一直很是关心疼爱,刚入宫那两年,冯润待冯清不薄,有什么苦恼都愿意向她倾诉,真诚地拿冯清当一个妹妹。
冯清只是默默地倾听,她听到了冯润深受帝宠的喜悦与担心,听到了冯润渴望为皇上生下皇嗣的决心,听到了冯润愿与皇上生生世世为夫妻的山盟海誓。
大姐一直以为冯清就是个简单幼稚的小姑娘,是皇上与冯左昭仪夫妻恩爱的旁观者和局外人,她毫不顾忌地向冯清解读着宫中的恩恩怨怨,甚至是皇上与太后的嫌隙过节。
是大姐幼稚可笑,怪不得她狠心。
大姐被皇上的恩宠冲昏了头脑,彻底忘记了她的庶生女身份、她命中注定的妃妾地位,忘记了冯清才是太后选中的那个大魏皇后。
是大姐对皇后位置的垂涎和志在必得,把冯清逼成了一个手上沾满血腥的女人。
当然,她并不真的害怕在乎。
太后早就说过,没有哪个宝座的脚下不是血流成河,当年冯清的曾祖父冯弘,可是当着兄长的面杀了一百多个侄子才篡位成了北燕皇帝。
在独步天下的皇位面前,兄弟姐妹算得了什么。
4
元宏带着侍卫们匆匆赶到西海池时,六宫上下,已经全都按席次坐好,个个装扮齐整,静候着一别两年的君王。
冯清换上了刘腾特地为她准备好的深衣宫装,斜领右衽的杏色绣凤深衣下,是一条绯红曳地折褶长裙,层层掩映,衣长遮手,裙长没足,头上梳出了堆云高髻,左右双插金爵步摇,秀美端庄,摇曳生姿。
冯清本来就是汉人女子,加上太后向来注重汉学汉礼,她入宫前在太师府曾潜心钻研《礼记》,在平城这两年,她的举止投足间也刻意学习修炼汉礼,所以这一变装,毫无不适之感,比换装后总有局促模样的高贵人、罗夫人还有几个鲜卑皇妃看起来洒脱多了。
元宏上下打量着冯清,不禁赞叹道:“不愧是皇后,仪表堪称六宫之首。这两年独自在平城支撑宫事,皇后辛苦了。”
冯清但觉脸上微微发热,眼睛也有些发酸,当着众妃,她不能失仪,便起身下席,带六宫跪拜道:“陛下千秋万岁!多承皇恩浩**,不忘平城六宫,遣使千里相迎,臣妾常念陛下国事辛苦、后宫无人照料,幸有机会来到洛阳,能与陛下相聚,臣妾等愿不辞辛劳,为陛下经营后宫,延绵皇室、为君分忧。”
“如此很好,皇后众妃,起来说话。”元宏温和地笑道,“这两年朕也时常惦记众妃与皇子们,但迁都之事未稳,永乐宫也迟迟没有建好,所以凤驾接得晚了,皇后和爱妃们不要怪朕。”
他仍旧是那么温和体贴、蔼然可亲,与元宏并肩坐下,冯清说不清心中是喜是忧,心中只觉甜蜜与酸楚交织,坐来虽近,却仍不能尽情倾吐思念,既是喜悦,也觉郁闷,趁举杯之际,她偷眼打量着元宏。
他老了,只分开两年时间,元宏却比从前苍老了许多,眼角刻上了深深的皱纹,肤色比以前更黑了。
但是他的气度却越发像一个帝王了,俊美如昔,冷淡如昔,谦和如昔,而果毅刚强、凛冽肃杀之气,却远胜从前,虽是深鼻高目、发色微黄,但换上宽袍长服汉装的元宏,大有先代贤君风范,姿仪端俨若神、令人心折。